云南建水县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这辆送水的马车。送水的人骑在桶上,吆喝着穿过建水城,就像童话里的人物。喜悦的人们,提着一桶桶芳香四溢的清水走回家去。没有这桶水,一天就不会开始。
这些马车装的水来自建水西门的大板井。自古,建水人就认为这口井甜,用它来做豆腐,泡茶,熬汤什么的。送井水这个活计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至今,井水依然清冽,送水人也就能依此而活。
天一亮,湿淋淋的马车就在建水大街上跑,我三十年前就见过这马车。现在,马车已经被汽车包围了,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在汽车中间,没有被取缔。一个奇迹。这就是云南。
大地不只藏一口井。据说,建水还有128口井。每口井的味道都不一样,井口的位置、形状、大小都不一样。这是一种故乡经验。大板井的水好,养生,这是祖传的口信,每个建水人都听到过。大板井令一代一代建水人安心,不为所动,坚定不移,建水城岿然不动。
生生之谓易,送水的人信守这个口信,跟着祖先送就行了,就是这一跟,令他成了一个保守派。破旧立新、维新是这个时代的风气,但是送水的人必须守旧,大地之水是旧的,从来没有进步过一滴。送水只能维持温饱,年复一年地送水,做这个活计得不为所动,他们必须有个想法。这个职业非常智慧,只要水在,他就不会失业,不必担心成本。
人们信任他,只要他的马车一到,各家各户就提着桶走出来,仿佛他是一个大地派来施舍的使者。
送水的人只是取了水,送到一只只桶里去,搬运搬运。他的工作微不足道,没有技术含量,有力气就能干。但是,必须有人干,不能缺席。他唯一职业精神,就是每一次送水都要恭恭敬敬的,忠实于一口井。他送来的是“诚”。
这还是一种“信”。大板井旁边建着一个小庙,这口井已经具有神的地位。人们感激,敬畏,安享。这种“信”非常古老,这是对开始的“信”。建水民谣说,先圈大板井,后建建水城。这是人们为什么在建水地方定居的理由,先要打井取水,然后才定居。人们迷信的是这个开始,通过对开始之水的信,人们永远记着祖先为什么在建水这个地方定居,建水为什么好。
大板井的旁边不仅有一个小庙,还有无数的传说,诗歌、无数来自祖母们的自生自灭的箴言……没有人会为自来水公司建一座庙,虽然它的有无也生死攸关。人们不信,喝水管里的水只是因为契约,抵押、担保、制度。人们不会对一个水表、一份供水合同恭恭敬敬,一份账单,人们提心吊胆,担心着毁约。
大地不会毁约。大地就是诚实。人们与大地的关系是信,不是契约。
黎明,马蹄哒哒响起,送水的人驾着马车,骑在湿淋淋的水桶上,吆喝着穿过城市。送水的人来了。这是一个喜讯。
在整个世界上,井越来越少。许多井已经不被信任,封了,填了。有一次我在苏轼老家的井边跪下去,像信任他的诗那样信任着,捧起一口来喝掉,旁边的游客吃惊而不屑地看着我,他们不信,以为我喝的是毒药。“你会拉肚子的!”他们说。大地藏着毒药,不再信任井,这是一种新的“觉”,人类从来没有如此意识过,耶稣、佛陀、庄子、老子……都认为:井是好的,井就是诚实,可以信任、倚靠。
黑暗是什么?黑暗就是送水的人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