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为千古名文,以一连串的“也”字句为其特色,对此有人喜欢有人讨厌。就我而言,其中最让我感到意味深长的,是在写了游人和太守主宾的游乐,以及黄昏时“太守归而宾客从也”后,又非常突兀地冒出了这样一句: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醉翁的言外之意是,当白天游人们(包括太守自己)在山林中游乐时,禽鸟自然是不会感到快乐的!
古往今来,文人多是自恋的。《醉翁亭记》一路写来,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本来也难免此讥,却凭借这自嘲的一笔,中和了自恋的浓度,让人不能不刮目相看。这就像欢场中的一句忠告,热闹中的一个冷眼,阿谀时的一声嘲笑,执迷时的一记棒喝……清醒的醉翁,竟能洞察人与自然的对立,有如此自我嘲讽的一笔!文章写到这分上,不愧为大手笔了。
近年来中外学界流行“生态批评”,意在超越人类自恋视野的局限,兼顾人类以外生物之存在,《醉翁亭记》此语亦堪为佳例。
想起了拦腰斩断了朝鲜半岛的非军事区,那一片对于人类而言的“死亡地带”,朝鲜半岛南北人民的伤心之地,现在却成了野生动植物和鸟类的天堂。此中情景,难道不也是一种“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不过,接着醉翁又倒退了一步:“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其实,“禽鸟知山林之乐”即已足矣,“不知人之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如唐代张九龄的《感遇》诗所说的: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欧阳修写的是禽鸟,张九龄写的是草木,它们皆不依赖于人类,而为自足自乐的存在。但张九龄更强调“草木有本心”,讽刺了“闻风坐相悦”的“林栖者”;而从“何求美人折”的说法也可以看出,他实际上连带讽刺了楚辞以来的传统,即“香草美人”的传统,以香草配美人的传统。草木既然不希求“美人”的垂顾,自然更不会去关心“美人”之所思。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说,在尊重人类以外的生物方面,他比欧阳修更为彻底,走得更远。
顺便介绍一首与《醉翁亭记》有关的日本汉诗。日本近代文人森春涛(1818-1888)善作汉诗,其《岐阜竹枝》描写家乡岐阜的风景,被誉为“明治三绝”之一:
环郭皆山紫翠堆,夕阳人倚好楼台。香鱼欲上桃花落,三十六湾春水来。
此诗除第一句稍嫌生涩外,后三句纯为白描,颇为鲜活生动。而其第一句“环郭皆山”云云,显然是从《醉翁亭记》的首句化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