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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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与重:昆德拉与宣太后
邵毅平
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战国策》
  ◆ 邵毅平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有一派(如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认为,“轻”代表正,代表善,代表美丽……相反,“重”代表负,代表恶,代表残酷……但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L’insoutenable légèreté de l’être)中说:

  但是,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人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乏,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那么,到底是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5页。“男人”原译作“男性”。)

  他说的道理我们似乎能懂,但他用来说明“重”的好处的例子,却有点让人匪夷所思:“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人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

  类似这样内容的爱情诗歌,在西方文学史上应有不少,米兰·昆德拉似乎读过一些,否则不会说得这么明确;但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读到过,大概是译者不好意思译过来?

  那么,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也有类似的表现吗?在《战国策》里,可以看到一例。公元前307年,楚围韩之雍氏,韩求救于秦,使节冠盖相望,络绎不绝,但都无功而返。只有一个使节尚靳,说话还算得体,秦宣太后(时秦昭王年少新立,宣太后治任当国)听了比较满意,表示可以考虑出兵,但又提出了先决条件:  

  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韩策二·楚围雍氏五月》)

  宣太后意在索贿,但先打了一个比方,却是奇葩之言:我与先王睡觉,先王睡相不好,把大腿压在我身上,我实在是受不了;但与先王敦伦的时候,先王全身压在我身上,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重,这是因为他能让我快活……简言之,她的意思是,没有好处,轻也是负担;有了好处,重也不觉其累。

  宣太后心中的这种轻与重的关系,与米兰·昆德拉的似乎不太一样,但我以为足以弥补后者的逻辑漏洞,也体现了中国式“中庸”思路的好处,反衬出西洋“非此即彼”思路的不足——并不是所有的“重”都是好的,也不是所有的“轻”都是坏的;反之亦然。判断的标准,就是是否于己有利。不过,他们用来说明“轻”与“重”的例子,却又符合“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原理。

  那次秦国出兵抗楚援韩之事,最后是在甘茂手里解决的,所以《史记·甘茂列传》也提到了此事。但司马迁只说宣太后是楚女,所以反对秦国出兵助韩,而完全没有提到索贿一节:

  (秦昭)王母宣太后,楚女也。楚怀王怨前秦败楚于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韩雍氏,韩使公仲侈告急于秦。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

  这么看来,韩使纷至沓来,皆因宣太后一点私心,偏袒娘家楚国,而均致无功而返。但据《战国策》,宣太后其实利欲熏心,为了索贿,娘家也是可以不顾的。《太平御览》卷三百二十五引《战国策》,有尚靳回韩国复命后,韩襄王“赂于太后”事,为今本《战国策》所无,则宣太后果然索贿成功。看来是先搞定了宣太后以后,才轮得到甘茂来发挥作用的。

  宣太后的这一索贿行径,让人想起了另一位母后。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母亲,竟趁儿子事业发达,要敲儿子一笔竹杠,理由是自己当年怀孕时,曾吃了十个月的苦头:“于是,关于亚历山大的母亲的所作所为,就有许多流言蜚语,说亚历山大偶尔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他母亲说因为怀了他十个月,硬要他拿出一大笔钱作为代价。”([古希腊]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李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39页)一位问儿子讨怀孕辛苦费,一位为索贿不顾娘家安危,在爱财如命上,两位母后可真是异曲同工啊!

  关于《史记》不载宣太后索贿事,今人范祥雍推测道:“《甘茂传》不载尚靳使秦事,史迁殆以其秽而删之欤?”(《战国策笺证》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42页)然而,焉知不是因为司马迁后来成了刑余之人,再也不能贡献“一个男人身体的重量”于女人,欲“秽”而不能,因触目惊心而刻意回避了宣太后的奇葩之言呢?这些大概都只有起司马迁于地下才能知道了。而司马迁之后,各种后起的史书,沿袭《史记》的做法,大都不载此事,或也“以其秽”欤?

  论者一般以为,宣太后首开历史上两个先例:始称“太后”之号,始以母后临政。但历来的文人雅士(主要是男性吧),大概更受不了宣太后的任性,尤其是她的上述奇葩之言:

  宣太后之言污鄙甚矣!以爱魏丑夫欲使为殉观之,则此言不以为耻,可知秦母后之恶有自来矣。(元吴师道《战国策校注》)

  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清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一“秦宣太后晏子语”条)  

  让吴师道感叹“秦母后之恶有自来矣”的,大概是后来秦始皇的母亲赵太后……秦国乃至当时的后妃,其强悍绝不亚于男人,以房事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对她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就把天下古今的男人吓成这样!可贵的是《战国策》(及其前身)竟然留下了这样的记录,也难得整理之的刘向竟然没有把它们删除,此正如王士祯所言“皆大奇”也。

  不过,过去除了道德判断之外,也有从虚构角度看待此事的:

  当时引喻如此类甚多,取其机相发而已。若此说则甚无耻,宣后即淫佚,语櫽括其词以丑之。(明归有光语,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下册引,第1542页)  

  宣太后之行,国人知之,异国人皆知之,当时执管之士,因有此事,故作此言,用相调笑云耳。史家增饰之辞,美恶皆有之,后人或泥其一两言,以议当时之是非得失,其不为咸丘、高叟者几希矣。《国策》非实录之比,尤不足据。(清焦袁熹语,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增补本)》下册引,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414页。)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整个宣太后的话,都是执笔者杜撰的,是“史家增饰之辞”,亦即现今所谓“黄段子”,意在丑化、调笑宣太后,读者不可太过认真。但像宣太后这样的奇葩之言,非女人亲历者不能道,又绝不是男人所能代言的。

  现代学者讲究知人论世,认为当时人说话本来如此,看法或许更合理一些:

  这话更是赤裸裸的,简直是不顾羞耻的。这样的言语在《国语》、《左传》里是不可能写的。其所以见于《战国策》,也并非编者所能杜撰,而是这时的人君,包括太后,已经不似两周贵族那样温文尔雅,他们说话就是这样无所顾忌的。因此,书中记述这些言论的时候,也就别开生面,前所未有。(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0页)

  这也成了《战国策》的特色之一。其实,如果更多一点这种“赤裸裸的”、“不顾羞耻的”大实话,那么中国的史书无疑会有趣得多。

  此外,难得也有人轻松看待此事:  

  当时游士皆妾妇之道,而宣后又滑稽之雄。(清程夔初《战国策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0页)

  从宣太后的发言里看出了幽默,从她的为人里看到了可爱,放在传统评价里,这个看法就算是最好的了。

  宣太后死于前265年十月,说了那番奇葩之言后,整整又过了四十二年。其间她不会少了情人,也不会让自己闲着,她的行事同样奇葩无比。比如,她曾与匈奴义渠王私通,生下两个孩子;而后又为了国家利益,把情人“诱而杀之”: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史记·匈奴列传》)

  此记载后来被司马光简化为“宣太后诱义渠王杀诸甘泉”(《资治通鉴》卷六),突出了宣太后私通行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郑樵则更进一步落实了两个细节:义渠王私通宣太后,是在其“朝秦”时;而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则是前272年之事(《通志》卷一百九十五;一说为前269年之事)。在史家的寥寥数语中,该隐含着怎样一个波澜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啊!

  除了揭秘“妾事先王”之宫闱秘事外,宣太后另一件让人(吴师道)不耻之事,是她的“爱魏丑夫欲使为殉”,此事同样载于《战国策》:

  秦宣太后爱魏丑夫。太后病将死,出令曰:“为我葬,必以魏子为殉。”魏子患之。雍芮为魏子说太后曰:“以死者为有知乎?”太后曰:“无知也。”曰:“若太后之神灵明知死者之无知矣,何为空以生所爱葬于无知之死人哉?若死者有知,先王积怒之日久矣,太后救过不赡,何暇乃私魏丑夫乎?”太后曰:“善。”乃止。(《秦策二·秦宣太后爱魏丑夫》)

  宣太后最后的情人是魏丑夫,爱到要让他为自己殉葬——历来只有男人以女人殉葬的,没有女人以男人殉葬的,宣太后又是要别开生面了!宣太后情到深处,大概真如汤显祖所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只是魏丑夫对此并不认同,因为他对前者深感恐惧,对后者则毫无信心。当然,雍芮的两面说辞能够击中要害,宣太后的从谏如流也颇为可爱,只有魏丑夫的那身冷汗令人同情。又,据说“丑夫”不是真名,而是秦人给起的外号,表示谴责丑闻的意思,想来本人应该十分威猛俊朗,否则宣太后不会爱成那样。又,“丑夫”从字面上、本事上来说,与莫泊桑笔下的“俊友”(Bel Ami)堪称绝对,特推荐给旧体诗爱好者。宣太后当时起码有六七十岁了,还能爱得这般死去活来(替丑夫想想也真不容易),老少恋绝不逊色于今贤杜拉斯。“先王积怒之日久矣”,堪称宣太后风流一生的写照和总结。

  回到本文开头。米兰·昆德拉的发言显得如此浪漫,“总渴望承受一个男人身体重量的女人”,成了爱情诗歌中的女神,既让人想入非非,又成为天经地义;然而二千三百多年前,宣太后表述了同样的意思,却被批评为“淫亵”、“污鄙”、“无耻”,最好也不过是一个“滑稽”。两相比对,其中消息意味深长,不免让人兴味津津。

  据说表现宣太后生平的电视剧《芈月传》即将播映,不知其中会如何表现今人对宣太后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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