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只菜主义”,是我私心自诩的“主义”。“一只菜”,就是每顿饭只食一只菜;变成“主义”,说是人生格言那是自吹,其实不过戏言而已。可不是,如今高消费时代,我哪会每顿饭只吃一只菜呢?
人生几十年,曾经历许多“一只菜”的日子。
第一只“一只菜”是我童年的记忆。小时父母双职工,我和妹妹每天中午吃居民食堂。那时候,是真正的“一只菜时代”,不论大人小人,每顿一律一只菜,或“大排青菜底”(一块大排下垫青菜),或烂糊肉丝,当然,只吃一只蔬菜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叫幸福。
初中毕业,被上山下乡的浪潮席卷到西双版纳农场开荒。虽然仍是“一只菜时代”,但这“一只菜”每下愈况了。每月人均一两多油,部分还是农场自制的橡胶籽油。橡胶籽油毒性未能尽除,吃起来哈喇喉咙,令知青们食之色变。煮茄子、煮空心菜、煮卷心菜、煮南瓜,是为四大菜系,有盐无油,难以下咽。相比起来,我宁愿吃菜汤。因为菜汤上尚有油晕——可不是油花——能闻到些许油香。还有最著名的一只菜——盐巴汤。制作方法是:热锅放少许油,冒烟投入盐巴煸炒,然后倒入几大桶水煮沸。一年中许许多多的日子是盐巴汤的日子……
知青们饥肠辘辘,面有菜色,每顿能有一只稍有油水的炒蔬菜吃,成为知青们幸福的标准。
在我因营养不良直掉头发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副业队的知青忽然向我发出“请客”的邀请。那年头,知青们是不大有底气请客的。我带着期盼去了。
原来,他研制了一只“打耳光都不肯放”的菜请我品尝。以若干顿不去食堂打菜的代价,换来几条生的老茄子。老茄子去皮,切成条,小油锅倒入油,放几瓣拍碎的大蒜——这是关键的秘密武器——他探亲带来的。放盐,倒入茄条翻炒。一大碗蒜末茄条就着大碗米饭,在数分钟内被我、他及他的女友一扫而光,其间一句话都没有。食毕,他问道:“是不是打耳光都不肯放?”我当即表示高度认可。
随着中国的政治经济随后翻天覆地,我的人生也发生逆转,回到城市工作。但积习已经难改。刚开始在家吃饭,妹妹说我傻,“哥哥怎么不吃菜的”。吃饺子蘸剩下的酱油醋,我舍不得倒掉——因为在农场,这点剩蘸料,足以让我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
生活越来越好,好到大家常可在饭店酒酣耳热。可是,我却尝尝惦念着那些(篇幅所限,不能多列举)让我垂涎的经典的“一只菜”。于是在家自制以怀旧。清炒青菜配点鲜辣糊,咸肉片炒卷心菜,蒜末炒茄子或空心菜梗,还有干辣椒南瓜汤。每次一只,一大碗米饭,食毕,再添半碗。有时候我都吃怕了,一大把年纪了,都吃了六七两米饭了,还想吃啊?
吃“一只菜”让我通体舒服。人在自然,人在社会,你多人少,穷奢极欲,何其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