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潘华信 1938年生,中医、学者。任教于上海中医药大学,专家门诊于上海岳阳医院名医特诊部。曾先后师从沪上名医朱小南、严苍山、陈苏生、裘沛然诸公。在医院十余年主持病房医务,于心、肺、消化科诊治,俱有深究。主编、副主编《叶天士医案大全》《中国医籍通考》和《中国医籍大辞典》,撰有《未刻本叶案发微》《评校柳选四家医案》等,并有散文集收入“夜光杯文丛·个人专辑”。
校园生活
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在沪渎西郊。以漕河泾为起点,左侧是沪杭公路的开始,一座高大牌楼状的边柱上刻着:此地到杭州198公里。字迹漫漶,隐隐仍可见。其右是一条煤屑混着泥土的老旧公路,由上海到七宝,称漕宝路。小河与公路相依相偎,错落不离。路上行人、车辆稀少,一望无际的是农田与蓝天的交会,绿色的秧苗间穿插着阡陌小路,远处丛林里掩映着几所农舍,零星杂花,一缕炊烟,让寂寂的田野有了些生意。从一号桥数起,过八号桥,就到七宝了。地势并不平坦,多高低斜坡,公路也随着上下起伏。七号桥坡最高,右侧据高点有一座三层的钢筋水泥碉堡,虎视眈眈的。汽车再下坡,古镇就隐隐在目了,粉墙黛瓦簇拥成片,被一缕轻烟锁罩着,朦胧隐约,薄雾氤氲,零星的几声鸡犬鸣吠,仿佛来到了一个与世远隔的荒村古镇。
车行约一小时,公路尽端两个左转弯,即是七宝旧镇,正对街口是一庙舍,七宝之一的巨大古钟就躺在庙门里,庙旁一扇旧漆斑驳的木质大门,旁边一招牌刻着“上海私立南洋模范中学七宝分校”几个仿宋体大字。这就是我六十五年前,即1950年秋来校报到时的情景和印象了。
南模校舍是一片新旧建筑的组合,球场空旷,几乎没有什么绿荫草木。触目所见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建水泥教学楼,名为“叔逵楼”。幸好,楼的背后和右侧,有两座旧建筑群点缀其间,稍添意趣。楼后是“莲咏堂”,隔一条小河,跨过小木桥,是一个老式的四合院,中间天井,四周环以飞檐的前清的砖木旧屋,孤零零的一株古树,虬曲参天,老藤枝蔓,已有数百年的树龄了。正中“莲咏堂”是音乐教室,落地排门,大块砖地。“莲咏堂”三字是沈校长的擘窠楷书,左侧数行小字叙述堂名由来,想当年必是庭院深深、风吟莲咏的一个幽雅所在。隔河新旧建筑参差相映,让整个校区增添了厚重的岁月沧桑感。
“叔逵”新楼,是主体教学楼,为纪念老校长沈叔逵而命名,二层建筑,明窗宽敞。右旁是一条小河,让校区与公路隔开。河边还有一座两层的碉堡,顶端铁门仍在,我们曾经住过叔逵楼底层的一间教室里。下午课后,我们急着请假出校门,穿插庙会间,吃着海棠糕、梅花糕,惊奇而兴奋地眼看着这上海市区从未见过的新鲜的农村集市。
当时七宝不通水电,洗漱用水靠的是一只宿舍前的手工唧筒式的泵井,自己动手,使劲挤压泵柄取水。饮水则由工友每天早夜两次到学生宿舍冲的开水,所以每人床下必自备一只热水瓶。宿舍两层,砖木结构,每间进深四木床,上下两层,一间寝室住十六人。傍晚,工友会在寝室顶铁钩上挂上一盏煤油灯,九点后统一收灯。所以九点以后整个校区一团漆黑,耐不得寂静的学生怎么办?各人自己想办法,有的钻在被子里打手电看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也有到街上去买一种木盒装的干电小灯,拎在手里,到处晃荡,黑夜之中,闪闪萤火,也是当时南模一景。
八人一小组,读书、吃睡都在一起。食堂吃饭也是小组八人一方桌,菜肴极简,二荤二素一汤,少年运动量大,胃口正旺,风卷残云,没有几分钟,菜碟朝天了。于是桌长动脑约定,开饭下箸须八人全神贯注,保持一致,同时动手,做到公平一致。
我让我的思维悠悠飞到淮海路茂名路口的老大昌咖啡店,捧起它家特色的鲜奶油泡芙细细品味,这奶油的芬香甘醇、鲜腻可口,是任何山珍海味不能比拟的,想到了它,饥饿顿缓,身心之舒,得未曾有,古人画饼充饥,不是瞎说的。
校园中最兴奋的一件事,莫过于打篮球了。在南模的校史上,由于沈同一校长的提倡,老教练赵焕先的悉心培育,一代又一代的篮球精英,联镳接轸,先后辉映在球场上。全市中学联赛冠军,是家常便饭。记得当时高中部打得好的有陶楚南,后来成了华东队的主力军。我1950年初中入校时,初中部打得最绝而成为大家心目中偶像的有陈茂麟、邵津骅、张家俊等,陈外形木讷,绰号“木根”,而球艺高超,运球稳而活,一个突然转身,东突西跃,连过数人,带球上篮,托着命中,这种基本功和狠劲,现今只能在美国NBA赛场看到了。张家俊球风静穆沉稳,远距投篮奇准,几有百步穿杨之妙,让我们初一的新生在球场边看得惊奇而口合不拢来。在全校的篮球热潮中,4~5个篮球场,容纳不了数百名学生打球,于是每日清晨五六点钟,成了大家抢占篮球架的常规了。当时高中部几位同学给毛主席写信,不久,毛主席回信到了,并为学校题了“青锋”两个大字,信件、题词的原件贴在天平路高中部底层的走廊里,大家的兴奋和受到的鼓舞,难以言表。于是我们小组十来个要好的同学也决定成立篮球队,取队名也是“青锋”,派我为代表,请善于书法的教导主任徐映川先生毛笔题名。记得那是一个夜自修时间,我忐忑不安地来教师办公室徐先生的桌前提出请求,他未加思索,随手取出铜笔套里的毛笔,蘸了一下墨盒,稳稳地写了“青锋”两个草书大字。虽然我队的球艺在班上属二流、全校属三流的,但穿上红色的印有“青锋”两字光鲜的球衣,在球场上驰骋,却显得精神抖擞、生机勃勃的……
教师和校长
我们的教师都是学养深厚的耆宿长者,一腔热诚扶育着新中国少年的成长。对我影响和印象最深的有三位:语文教师李启贤、数学教师刘叔安和校长沈同一。
李启贤是七宝本地的前清举人,七十开外了,白皙而斯文,常常微笑着。当时社会流行穿一身蓝色卡其布人民装,而李先生则不,一袭黑色的大褂,宽大而长,几乎垂膝,中式钮扣从上排到下,黑色的扎脚裤,白布袜,圆口鞋,前朝遗风,依旧在身。齿牙脱落,唇嘴凹瘪,不讲话、不吃食物时,嘴颊也常常不自主鼓缩着。先生读书吐字是唱的,抑扬顿挫,起伏悠长。记得当时他教《小二黑结婚》,朗朗语调加上本地口音,让无知的我们,面面相觑,啧啧称奇。先生书法出众,推崇魏碑,写得一手“张黑女”。他强调习字须精勤不倦、持之以恒,曾反复介绍过自己的学书甘苦。他仰起头问学生:“学‘张黑女’五年行不行?”随即目注学生候答,“不行。”下面稀稀落落、有气无力地应。“十年行不行?”再问,“不行!”同学有些来劲了。“十五年行不行?”“不行!!”同学们齐声高呼。“二十年行不行?”“不——行!!!”斩钉截铁,门窗震动地吼叫着。先生兴奋得笑眼成缝,眼角挂泪,轻轻点头,悠悠慢调:“行——了!”大家轰然大笑,课堂氛围像煮开了的一锅热粥。
初三结束,大家依依惜别李先生,几乎每人都有一本小小的纪念册,请老师题字,他为我画了一枝兰花,上角用小篆写“发芬芳,清臭恶”六字,作为我的座右铭。
数学名宿刘叔安先生教代数,他身材高大厚阔,也不穿人民装,整年一件青布长衫,深度近视,稀发高额,崇明口音,精通数学,擅长教学,著《刘氏代数》。再难再涩再复杂的数学题,到他手里,能当众在黑板上删繁就简、由表及里、明白无误地推算出正确的答案来,嘴里常常轻声地嘟囔着“圈圈得圈、圈圈得圈”,同学们也在下面随声应和,当然不敢像语文课上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大声。先生坚实渊博的数学底子,精深谨严的逻辑思维,影响和培养了整整一代的南模数学精英,再在交大、北大、清华等高等学府深造后,攀登科学高峰,报效祖国。
叔安先生生活的朴素,也让我终生不忘。
校长沈同一先生,身材魁梧,像一座塔,长眉广额,目光炯炯,气势威严,人见人畏。早岁任上海和沪杭道童子军总教练,曾出席1923年在哥本哈根召开的世界童子军大会,载誉归来。1927年起任南模校长,直到1966年,前后主持南模凡39年,完成了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初中到高中的系统教学,1953年起连续被选为上海市第一到第五届人大代表。
沈校长每周三到七宝南模视察,风雨无阻,教室、宿舍、饭厅、球场,逐一查看。当年我班发生过一件事,被沈校长查看到了。
那是我们丁班的刘老师在上政治课,语调单一,大家昏昏欲睡。突然,坐在头排最矮的邬姓小同学刷地站立了起来,趁机绕到老师的背后,一手测量老师的高度,一手比划自己的头顶,意思老师也不比我高多少啊,同时朝同学们做了一个鬼脸,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老师懵了,前后看看,莫名其妙。笑声、轰乱中,教室的门却被轻轻捻开了,门外站着威严的沈校长,声浪戛然而止,校长目光如剑指着邬同学:“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次。”然后转身,把门带上。大家紧张得不透大气,邬则脑袋耷拉,面如土色。
刚毅的沈校长,内心却柔情如水。1953年我初中毕业后,一心学画,准备来年报考美院附中。沈校长知道了这件事,一天他亲自打电话到我家,要家长陪同我到学校去一次。原来他担心我学画,荒废功课,影响继续升学。要我每周三次,上午到郎先生家复习数理化,下午由邵大可先生教授古文。大可先生是我国体育界的元老,以前曾带领体育代表团出国参加奥运会,任市体育馆馆长。然而邵先生又旧学深沉,擅长文词,书法宗颜,劲气内敛。他崇尚韩、苏文章,强调古文的精神气韵,而不拘于只字的考据。少时承教,终生受益。
因为眼睛色弱,录取后又被美院附中剔除了出来,记得当时美院主持人是莫朴,他看着我的素描习作,轻轻叹气。我央求他说:“我跟您学雕塑好了。”他摇摇头:“雕塑也要色彩呀。”无可奈何,又回到南模读高中。记得当时每天清晨,沈校长都站立在天平路校门口,关注着进校的学生,下午放学同样站在校门口目送学生离校,日日如此,成了校规。这种对学生的爱护,对教育的忠诚,不必言语絮叨的,年近古稀的他,在校门早晚的两次站立迎送中,体现得一清二楚。
1957年严冬的一个下午,霜风凄紧,高中部学生都挤在简陋的大礼堂里听一张姓校领导训话,他喉结高突,额上青筋显露,满口政治术语,深度近视的目光横扫着礼堂的四周,力竭声嘶地在麦克风里吼叫着:我们是马列主义的中学,要的是无产阶级教育家,不要资产阶级的教育家!锋芒所向,直指沈校长了,学生们也紧张得低下头来,不敢作声。熬到散会,我匆匆离开会场,想不到沈校长正站立在会场外面的寒风中,依旧是一座塔,但神情迟疑、凄惶。多数学生仍向他鞠躬告别,他也微微点头。仍然是校长,仍然是市人大代表,却从此缄默少语了。
院士与精英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沈同一执掌南模长达三十九年,与教师团队同心同德,夯实了学生的德育和智育基础,为国家未来培养了大量栋梁之才,其后成为两院院士的,也济济一堂,有三十七位之多:从水利专家张光斗,到空气动力学家庄逢甘;从理论物理学家何祚庥,到天文光学家潘君骅;从物理学家王迅到计算机工程学家王选,群星璀璨,光天耀地。
不管你离开了南模多少年,南模人,都有一颗南模心,一段深沉的南模情。从4岁入幼儿园,而后小学、初中,再到高中毕业的王选,2004年回到南模作报告,动情地感谢母校对他的培养,并引以为傲地说:“我是空前绝后的老南模!”眷怀南模,刻骨铭心。院士之外,后来成为社会精英的更不少,如著名进步文化人士邹韬奋、社会科学家夏禹龙、经济学家厉以宁、外交家李道豫、政治理论家徐惟诚和龚心瀚、建设专家汪光焘、著名建筑师邢同和等等。曾经有过一个统计,经全国一亿人以上的参与投票,最终评选出有两位南模校友:邹韬奋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王选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
六十五年前与我髫鬌知心、而后业绩斐然的也有两位,一位音信阻隔了六十余年,一位自少到老相叙未辍。前者董士海,在七宝时,喜笑无间,不分彼此,初三毕业分开后,杳无音讯了,前年意外相逢,知悉他在北大毕业后,研究计算机,与比他高二届的同学王选同一团队,为汉字精密照排作出了贡献。作为白发苍苍北大名教授的他,遽尔与我相见,少年知心,到老不变,勾肩搭背,娓娓叙话往事,我送他到地铁站,依依惜别,互嘱珍重。另一位是香港著名企业家曹其镛,当年读书、吃睡都是旁座,童心相照,成了终生知己,虽然他久居境外,情怀依旧,不忘南模,思图报效祖国。近年他将平生精心庋藏的明、清漆器珍品一百五十件,无偿捐赠给浙江省博物馆;又主持成立了百贤亚洲研究院,宗旨是亚洲繁荣、世界和平,工作侧重在教育和文化交流,设置优秀学生奖学金,为北大、清华、复旦、交大、浙大建中外留学生宿舍,把希望寄托在青年学子身上。他的心愿和举措,得到了海内外教育界、文化界、金融界的赞同,国外财团如高盛集团高层、我国多位前任领导都参与咨询团队。我参加过几次百贤亚洲研究院在西湖畔的活动。老校长沈同一常说的:“科学救国、教育兴邦”的精神,在多方得到充分的体现,应该说这是南模精神的延伸和发展。
南模的核心在师、长,师、长的核心在精神,精神的体现则在责任和担当,更是培养人才……我在此只怀想往事,掠影数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