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最为我妈妈乐道的一桩逸事

　　在外公的背上从昌平路口穿过蒋家巷的弹硌路，沿途看到的是蒋家巷这个小小社区中一连串店家，看到老虎灶、豆腐店、大饼摊、烟纸店、娘舅店……到海防路，左手拐弯，沿着海防路走，向前穿过西康路，经过三角地咸菜池，后来改做游泳池。经过第一女子中学，一直到余姚路幼儿园。在我幼小的目光中这段路距离很远，很远，但我在外公的背上驼得很温暖，很温暖。至今还有老人的余温在心里回暖着。

　　妈妈说，外公生于1883年，原籍在浙江湖州吴兴县亭子江，太湖边上。他们家族曾经在亭子港经营过一个杂货店，后来娶了一位山东籍的赵姓女子为妻，是为我的外婆。大概在我母亲8岁的时候来上海发展。也就是我外公32岁的那年。当年的江浙两省乡下到处流传着有关大上海的传奇，乡民口中，那是一个到处可以捡金子的地方。有点像我们几十年之前向往美国一样。据说当时北四川路桥堍边上，由外国人拥有和管理的上海邮政局刚刚开张，我外公踏进上海之后，无路可走，于是就进邮政局当搬运工，搬运大邮袋或大型包裹，每个起码有六七十斤重。只要一有外国轮船到上海，这些苦力就要上船去搬东西，听说经过跳板的时候，一不注意踏空就会跌到黄浦江里，一天的工资泡汤不算，还要赔偿。外公身强力壮，办事牢靠，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凭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当然也是由于外国人管理的邮政局升迁有度，不几年外公就升到了领班的职位，薪水也渐渐地高了。当时俗谚云，邮局金饭碗，银行银饭碗，铁路铁饭碗，说的是这些个行业的稳固和富裕。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富庶的中等产业人家。颇有积蓄，在闸北买下了本地房子，后来逃难到昌平路的房子就是我外公用常年在邮局工作的储蓄金顶下来的。

　　他的身体非常好，最为我妈妈所乐道的一桩逸事是，有一次，我妈妈熬好了猪油，那个时候，国家发的油票不够使用，常常买一点猪肉来熬油。熬好了一杯猪油，那颜色有点像褐色的茶，放在厨房的桌上。我外公不知道，口渴想喝茶，拿起茶杯就将一杯猪油喝了下去。我问妈妈后来怎么样，妈妈说外公居然没有什么反应。我外公最为人所道的是他的乐于助人，侠义心肠。他曾经推荐了难以计数的穷亲戚进入上海邮政局或者其他行业工作，尤其是来自同乡的乡亲宗族，我大哥的丈人沈裕耕就是外公引荐到邮政局，一直干到退休，他常常说：“你外公，人好。”凭着他的地位和面子，一些得到过他帮助的人都在不同行当中干得衣食无虞，有的人后来还很有出息。

　　我还依稀记得每年的正月初二，都会有一辆小汽车开到我们的家门口，车上跳下一个面容清瘦、有点威严的人，他叫赵廷龙，当时是上海市公安局一位处长，也算是一个中高级革命干部了。他一下车就会朝外公歇息的二层阁走去，口中连连要喊我妈妈，“毛囡（我妈妈的小名），我今天是接财神来了。”说话之间就把我的外公从楼上毕恭毕敬地搀扶下来，接到小汽车上，开到附近的馆子里吃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又恭恭敬敬地送回来。每年年初二，雷打不动。

　　为什么要称我外公是财神，为什么每年年初二要到我家来接他去吃饭？

　　这个事情我问过赵廷龙娘舅。他在“文革”中跟局长黄赤波一批干部受到迫害，据说被林彪一伙关到秦城监狱，直到1973年才放了出来。此时我正好在上海读大学，经常到他住的巨鹿路花园洋房去拜访。他告诉我：“我跟你外婆是一个姓，算起来应该是远房的山东亲戚。我从山东的中学毕业之后，就来到上海学生意，那个时候，投奔同乡是一种习惯。在大上海走投无路之时，来寻找你外婆。你外公外婆都是非常热情好客，很讲义气的。不仅给我吃也给我住，还给我介绍工作。先是介绍到邮政局，我工作了没多久，就参加了地下党。由于工作的需要，就到法商电车公司的24路电车上当售票员，同时展开地下工作，组织罢工、宣传进步思想。这是我的第一个工作，也是最后一个工作。后来由于宣传抗日，组织各种集会，身份暴露，就秘密到新四军根据地去了。不过几年之后跟了陈毅老总打回到上海，就分配在市公安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