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总有对自己影响至深的人。自小学一年起我就和其他同龄小孩不同,打开电视,不是看卡通,而是特别喜欢看“粤语长片”中的广东大戏——粤戏。在当中又以任剑辉、白雪仙合作所演的戏谱尤为追捧,什么《帝女花》、《紫钗记》、《蝶影红梨记》都百看不厌。当时对歌词虽不太明白,但“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夫妻断了情。唉鸳鸯已定,烽烟已靖,我偷偷相试佢未吐真情令我惊。”等曲词皆能朗朗上口,唱得几段。
或许如此,随着年纪渐长,对中文兴趣也就越浓烈,书中与戏文的文句典故,一时豁然串连起来。我曾对董桥老师说,我如今走上文学之路,除了他对我的教导与提携外,若当年没有仙姐和任姐所演戏曲给我打下深厚的文学基础,我定不会到台湾读中文系,更不会留在台湾工作,不会尝试写作。
白雪仙大家都尊称她“仙姐”,她演花旦,而她的最佳拍档任剑辉“任姐”则是坤生,反串演文武生,素有“戏迷情人”之称。她们两人在戏台上为夫妻则相爱难分,在戏台下则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她们的演技出神入化,一个是儒雅风流,倜傥不群;一个是秉绝代姿容,楚楚怜人,且唱念作无不余韵动人,一颦一笑都能牵动戏迷的情绪。她们就恰似北方京剧界的第一名旦梅兰芳和冬皇——孟小冬。
有一次知仙姐约了董老师和师母喝下午茶,那时我适在香港,本想冒昧请求带我一同前去,惜因他们有事商议未便跟随,但老师答应为我另寻机会一见。
多年过去,今年丙申立春,正巧仙姐约了董老师及师母到香港中环的文华酒店喝下午茶,这次老师特别把我带上。记得董老师和我说过,仙姐在席间常不多话,她能否喜欢你,就看你与她是否有缘。将面对仰慕三十多年的偶像,随着时间推移,除兴奋外,心中难免忐忑。
那天我们稍微先到,董老师说仙姐在任姐生前,她们喜欢到文华二楼喝下午茶,且都坐在特定的位子,或一杯咖啡,或一杯英式红茶,几件点心,就消磨一段午后时光。任姐不在了,咖啡厅也重新整修,习惯的位子也不见了。然仙姐还是依旧到文华,想是顾盼那些年的一份旧情。
仙姐今年八十八岁了,她每次到文华,都依数十年来的习惯,她没有坐电梯,依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那一条陡斜的楼梯上二楼。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姗姗而来,心情也越是激动。仙姐走近,在座的都站起来相迎,老派的握手,新派的相拥问好。我当时很想过去拥抱她,但一时手足无措。董老师向仙姐介绍说:“这是我的学生,台湾回来的。”仙姐伸出右手,我紧握,她报之浅浅一笑。
董老师叫我坐在他右边,让我与仙姐对坐,说这样才能和仙姐多说些话,因仙姐现在听力较不如前。我在闲聊之际,把这数十年敬慕之情,一股脑儿都全然吐尽。老人慈祥,依旧报以梨涡浅笑,她举手投足真是温雅如兰。随后我拿了一本牛津出版、迈克主编的《怎知春色如许》相册,请仙姐签名,相册里多是任姐仙姐年轻时日常生活的身影,她翻阅间,时指着照片说起她自己与任姐的种种尘事,时又看得定神不语,但眼眸中依旧闪着亮光。
我递过毛笔,仙姐欣然在扉页题上“国威小弟弟存念”,且幸不见弃,在画宣板上题写“‘怎知春色如许’国威存”。还对我说:“下次回香港和董老师师母到我家玩。”这天是立春,是好日子,我当下可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记得2013年夏天,董老师拿了一张写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给仙姐,上款写“淑良清玩”,淑良是仙姐本名,她虽比董老师大上十余岁,却因她打从心中敬重董老师,仙姐称董先生“老师”,自认是学生,且不许董老师叫她“仙姐”,要叫她本名“淑良”,亲切。今年正月初三早上还特别打了拜年电话给董老师,说自己是学生,理应打电话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