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让他想起她的脸。床单上已经没有她的气味。空空的另一边,拉长着他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仿佛他不是在自己的屋里,而是在遥远的某一个视角。他想她为何会如此轻盈,以至于他感受不到她的离开。
某一刻,她在厨房;某一刻,她坐在桌边;某一刻,她赤着脚走过地板,留下湿湿的印记。她无形地充满了整个屋子,就算她就这样随着这些印记蒸发了。可怕的是他们共同建筑起来的生活,已经嗷嗷待哺,用它那怪诞的眼神盯着他。
他妹妹的电话吵醒了他,是的,今天是孩子们的生日。当他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干瘪的男人,有什么东西似乎从他身上抽离了。从那一天起,当她收走了全部的东西,浴室里的香味,粘满了她的头发的梳子,桌上的闪闪发光的香水瓶,她总是找不到的内衣。他打量着这屋子,有一刻他无法分辨她到底带走了什么,一切还是照旧,映射出她的身影。
现在,留下他。孤身一人。总是她给孩子们选生日礼物的,她热衷这些。她填补了他的空缺,像血液充盈了血管,叫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这么美妙。那一天,只有屋子的钥匙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他匆匆忙忙离开了屋子,他边走边想,给孩子们买点什么呢。在玩具商场里,他重新开始打量起眼前的一切。他低下头,摸摸这个,试试那个,像她那样。在一排排的模型、娃娃、电子游戏中,他就像一个在赌场里的身无分文的人那样,苍白无力。小飞机在他头顶盘旋,娃娃眨着眼睛。
他突然感到了洪荒般的苦涩和无助。他的希望,曾经像海浪一样,如今,它们消失在岸上,腐烂在沙石里,而她,则消失在海里。
他看着小火车在轨道上周而复始地转圈,那一棵棵小树,车站里的小人。如果生活就这么大,如果世界就只有这么大,如果时间就只有这么一个圈……他的感情已经到达了终点,而他的这套皮囊里的发条仍在一起一伏,积压着,碾过他视线内的一切。她曾说,如果她离开,那会是她替他们俩作的决定。他感觉到了他们的渺小,他们可以创造一切,唯独不能创造对方。
他的妹妹依旧责怪他不该买这么多礼物。孩子们向他扑来,一半是为了他手里的礼物,一半是为了这个曾经扛着他们跑来跑去然后躺在地上装死的舅舅。
他看着孩子们贪婪地拆开礼物,然后亲切又霸道地玩弄它们。他的妹妹问他,她的消息。他说她寄来了离婚的协议。他妹妹从烤箱里拿出来一盘油腻腻的饼干时,心不在焉又充满了敌意地说,如果你同意要个孩子,就不会这样了。
他笑了笑,接受着这带着血缘的责备,不经意的,他瞧见两个漂亮的、年轻的身影站在花园里抽烟。那女孩是他妹妹最好的朋友。他的妹妹递给他一盘饼干。他问起有关花园里那两个人,妹妹摇摇头,然后叫他把饼干给他俩送去。
他正要走过去,突然停下来,他想,也许应该给他们俩一点时间。他们应该多么渴望这样的时间,只有他们俩。于是,他把饼干递给身边的一个孩子,叫他给他们送去。
窗外的她弯下身子接过饼干,孩子和她说了些什么,她转过头来,看到了她最好朋友的哥哥,某种意义上,也是她的哥哥。她开心地笑了。他发现她正在老去,和他一样,曾经他们可不是这样的,曾经他们精力旺盛到可以相信情感是有型的,是耐用的。
他看看手中的饼干,他吃掉了小熊的半个头,他停了一会,因为她总是喜欢先吃掉小熊身体。他苦涩地笑了。他想:唉,我们所有仓促的决定,和我们所有抱憾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