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岁半的小孙女举着手机,晃晃悠悠吵着要给爷爷我拍照,突兀一个念头就跳了出来,这是不是印证了一个全民影像的时代已经来到?
上自耄耋,下迄幼童,如今还有比拍照更“傻瓜”的事吗?抓起手机,指尖轻点,有声或者无声地咔嚓一下,一帧身边掇拾、远足偶得、时令吉光、流年片羽的记忆碎片,就在刹那之间被定格。稀松得跟上楼下楼那么自在,平常得简直比逛一趟超市还随意。微博微信一晒,立此存照,顿时刷出一脸满满的存在感。
拍照,曾经那么高大上的一件事,以致非以“摄影”冠名、艺术鉴品,风雅烧包只在一小撮——“撮”这个字,现在能识会念的可能不多,我们成长的那些非正常年代却是极其普及、高调高频的常用字,几乎无一日不见其形、无一时不闻其声。它的经典造句:一小撮牛鬼蛇神。撮,三枚手指头捏取谓之撮,不仅言其少,而且称其尖;“牛鬼蛇神”亦非唐人李贺笔下的鲸吸鳌掷,虚荒诞幻也,而是指代被那个年代定义的大坏蛋。坏蛋一大,尖子必多,所以要用指尖去撮,撮成小堆,就叫“一小撮”。既作动词,也作量词,词性宽泛,褒贬兼通,唯独用来量化人,可能讥嘲略大于表彰。不过那也没办法,谁让那个年代的摄影家真格是又少又尖一小撮!
说来惭愧,曾经一些我的同代人,颇多读不周正“摄”这个字,谬其声“nie”。沿袭的,是“见字读半边,不会错上天”的识读套路。摄影——聂影,北方人居多。笔者老家,胶东半岛一带,当年忒多这种读法。可见摄影,曾经是多么玄奥的一件事,别说玩,连它名字都弄不清。
数字摄影诞生之前的摄影,那是真叫一个高大上哦。器材贵、装备贵、耗材更贵。普通人即使从牙缝里省出一架海鸥美能达,也还是玩它不起。都说神枪手是子弹喂出来的,摄影家又有哪个不是胶卷喂出来的呢?香港一位大名鼎鼎的摄影家,据说每次上黄山,起码雇人背上胶卷两大背篓,所出精品,不过寥寥数张。我认识的一位消防摄影家,幸亏起步在火场调查员的职业岗位,专业的设备娴熟了手感,大堆的胶卷喂饱了眼囊,后来得的国际大奖叠成摞。如果自掏腰包,估计非压爆他间椎盘不可。我还有一位酷爱摄影的朋友,为这点雅好,当初当真穷到家徒四壁,30大几光棍一条。至于摄像,谁见过?民间玩家归零。
摄影术固然是科技的结晶,但科技创造的原始驱动,除了人的自恋,难道还有其他?按照心理学的说法,自恋分为两种,一般的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是健康的,人本质上都自恋,没有人认为自己不值得珍惜和爱护。但如果像古希腊美少年纳西斯一般,被水中自己的倒影懵圈,爱上了,爱不够,每天茶不想,饭不思,憔悴到死。虽然凄美,但恐怖无比。这种以自身为对象的极端的自恋,属于百分百心理障碍症患者,绝对不健康。周作人最佩服的英国性心理学家霭理士说:“一切不由旁人刺激而自发的性情绪的现象都可以叫做自恋,其中影恋是自恋最典型的现象。”当然也是心理障碍最突出的病相。纳西斯的年代没有摄影,连镜子也还有待发明,心理治疗更属水月镜花,零落成泥是他的宿命。
数字时代的摄影摄像,仍然是艺术呈现的媒介和科学的工具。但出于供给侧扩张的商业目的,它一直在寻找自降身价、娱乐大众的捷径。存在于手机但不限于手机存在的自拍神器,使廉价的狎昵自我、厮磨众生成为可能。摄影摆脱了求人的尴尬,延伸为本我的第三者、第三只魔力巴掌,从此可以无休止地自我摆拍,任性Pose。不但可以晒脸蛋晒颜值,还可以晒“美”与“性感”的一切指标。帅哥的人鱼线和八块腹肌,美眉的前凸后翘丁字裤,以及刺青、黑头、妊娠纹等等不耻之羞部,痛快植入某个鬓影摇荡、脂粉横射的瞬间。及至宠宝的溺溲也搭帮刷上云端,无惧“板砖”乱拍,恶心不死你。自恋的嚣张直逼纳西斯。比纳西斯更过分的,是他/她不再闷骚,而是借助网络,存心懵圈一大片。
以自恋和刷存在感为目标的摄影摄像,大概就是全民影像的时代符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