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年逾而立的我在东风农场屈指可数的大厂——无线电厂任教育科负责人,拥有一间单人宿舍,像煞日脚蛮好过。屈指数来,在农场已有12个年头,顶替父亲的机会给了远在黑龙江插队落户的小阿姐,上调回上海的消息雷声小,雨点更难觅;小我2岁已“敲定”的女友在场部中学做英语老师,每个礼拜天来我处过一天“小家庭”式的生活……一切氛围的形成,似乎都给了我强烈的信号:我们可以结婚了。
结婚总得有一套家具,那时工资低,知青结婚的家具都是找来启东木匠做的,首先是省钱,其次是质量好,再则是,农场婚房大,家具摆得开。听人家说,做家具的木头要阴干一年才能用,不变形。所以,我在前一年就托朋友买来1.4立方米的柳桉木,专门放在一间空房里晾着待用。
其他有关结婚的事宜都在无奈中进行,唯一担心并经常做恶梦的是:在农场结婚,意味着要在农场扎根一辈子,回不了上海了。怎么办呢?双方都已是大龄知青,双方的爷娘比我们还急。
木头已晾干得差不多了,1984年春节过后回农场,决定过了“黄梅天”就请木匠来开工打家具。热心的知青邻居小计,帮我找来了两位启东木匠,看了好几套图纸,最终确定打一套当时蛮流行的调羹脚家具:大橱、五斗橱、写字台、夜壶箱、床架、木绷、三人沙发、茶几、四把椅子等。谈定工期一个半月,除了工资外,我得提供他们包吃包住。包吃的问题不大,宿舍离厂区仅5分钟自行车,食堂买好饭菜送回去就是;包住的问题也很快解决,我向后勤副厂长吴阿姨借了一间空房。难处是:木匠打家具时,没人督工,“拆烂污”怎么办?
挠头之余,我只能让母亲来做“督工”。母亲时年古稀逾五,不仅患有白内障、糖尿病,更要命的是,母亲还患有晕车船症。当我战战兢兢向母亲提出去崇明农场做“督工”的要求后,母亲竟一口答应。我知道母亲最喜欢我这个“奶末头”儿子。
我专程回上海陪母亲来崇明,一路上提心吊胆,为母亲备好了“晕海宁”。从家到吴淞码头换乘了3辆公交车,17路调18路,18路调51路,母亲竟然熬过来了!到了吴淞码头,我见母亲缓缓睁开眼睛,放心了一小半。我更大的担心是:从吴淞码头到崇明南门港2个半小时的双体客轮渡江,母亲能挺得住吗?尽管双体客轮比过去的单体船要稳得多,但对会晕船的母亲来说,不啻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艰难航程。为了儿子结婚的家具,母亲以最大的毅力和勇气踏上了客船的甲板。船舱座位上,母亲依然两眼紧闭,捂着花白头发的双手,时不时揉着太阳穴……终于,船靠码头。我搀扶着母亲再次踏上了去农场的“南风线”公交车……
“家具工程”开工了,毫无“督工”架势的母亲看着家具一件件竖起来,昏花的双眼每天荡漾着喜悦的涟漪。
有一天,我与未婚妻同去场部医院做例行的“婚前检查”,顺便去内科看望原在西南片卫生所就熟识的朱医生。他经常跑市区,上层人头熟,消息多。听我说来“婚检”,即刻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据可靠消息,这两年市里要解决农场大龄知青上调问题,我看你还是等一等。”
朱医生的一番话,就像迷雾海面上突然出现的一杆航标灯,令我兴奋不已。
我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母亲,孰料,母亲只说了一句话:“还要过两年啊?那这套家具怎么办?”我说:“阿姆哎,调回上海,比十套家具还重要!你放心,我会处理。”
从此,这套毛坯家具就默默无闻站立在那间空房里,不再安排油漆。不久,厂里领导同意我去上海华山路《上海农垦报》社实习,我便三钿不值二钿将这套毛坯家具拆零卖了,只是至今仍愧对母亲所付出的惊人毅力和一个半月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