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四季更迭,如同以往一样,暑去秋来,只是这个秋天,在秋风乍起的日子里,我就感到了彻骨的寒凉,因为你走了,漫漫人生路,从此不再有你。十九年前,就是在这样的季节,我们相识相恋,于我,这还是平生第一次真正地恋爱。有人说初恋总是美好的但却是酸涩的,而我却在半年后就和你踏入了婚姻的殿堂,多年以后,当闪婚这个词出现的时候,我们曾笑着谈论我们的婚姻也算是闪婚吧。恋爱的时候给我们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花前月下,而是有一次约会,我们都实在想不出可以去哪里玩,手牵着手,站在斑马线上犹豫着,后来还是决定去了我们都钟情的书店。
你的出现,打破了博士这个词在我脑海中的固有形象,当年你以江西省榜眼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在复旦的十年求学生涯中横跨了电子工程、经济管理和国际金融三大专业,但尽管如此,你依然有很多爱好,诗词、书法、音乐、羽毛球等等,你说你的生活理想是“像老人般思考、像孩子般生活”,而对于爱情的理想你曾经描述过这样一个打动你内心的画面——“在熙熙攘攘的菜场里,两个白发老人手牵着手的背影,众生喧哗,而他们拥有自己宁静的小世界”,这些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你说的与我的精神追求是如此地高度契合。只是非常可惜,这个看似日常的场景在我们现实的婚姻生活中却未曾呈现过,我们一定是在心底想着这是我们退休后每天都会过的美好而细碎的小日子吧。谁都没有真正想过,生老病死只是每个生命一般意义上的规律,在生命的历程中,可能因为意外、疾病让这个自然的过程中断,我们都没有想过吧。当不幸的事件在新闻中出现,我们只会发出对同类命运的唏嘘感叹,但感觉是遥远的,只有当至亲遭遇这样的命运时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痛彻心扉,什么是锥心泣血。
自从你生病后我一直陪伴着你,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艰难的战役,所以我义无反顾地选择立即和你一起并肩投入战斗,尽管对战斗的艰难有心理准备,但后来你实际所经历的一切还是超出了我们的预判,你曾经历的三次死里逃生让我们的生活有如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我很惭愧,其实在我们一家三口里最悲观的人一直是我,你和女儿反而经常在鼓励我,为我打气,你直面疾病的勇敢乐观和坚强一直是我这两年多来战斗的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
去年十月,在你病情已经很严重的情况下,你还应第一财经三味读书会的邀请,站着做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演讲,演讲结束,所有听众起身站立为你鼓掌,这篇名为《生死之间》的演讲稿后来被很多财经公众号转发,我知道,这是你用生命做的演讲,你为自己在病中还能为大家带去些许正能量而感到欣慰。演讲的最后你说“我们还是要过好每天的平常生活,在平常生活中求学问道,至于死亡会带给你什么,是要你在死亡之前真正地活过,真正找到自己,真正找到属于你的意义”。那个秋日的午后,窗外行道树的树叶已经染上了焦黄之色,仿佛风再大些就会随风飘落,我坐在台下静静地听你的演讲,既担心你的体力能否支撑,又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被你深深地感动。是的,旁观者,经历了这许多变故,我才体会到即便是亲密如至亲,即便我那么努力地拼命想挽留,但其实,在死亡面前,我们只是他人生命的旁观者,每个人都注定要孤独地面对最终的结局。
你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所表现的达观从容真的让我很钦佩,我记得对于死亡的恐惧你只在我面前流露过一次,你说你感到有些害怕,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惶恐地紧紧握住你的手。那段时间,每次你向我交代完一些事情,病房里都是长久的静默,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在属于你我的世界里唯有静默才是永恒的存在。直到你走了以后,我看心理治疗大师欧文·亚隆撰写的《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后想到你曾对护工描述的一些梦境,我才明白并不是你真的对死亡的来临那么淡定,而是你把那些恐惧都深埋在了心底,几乎没有在亲人面前流露过,你最大限度地缓解了我们这些亲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永别的恐惧,你知道这是你能为我们做的最后的事情。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死亡的话题甚或死亡这个词语都是被极力避免谈论的,我们也不例外,在你身患重疾以后我们很少直面这个话题,在你走后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死亡实际上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永远”实际上可以成为一个多么残酷的词语。四顾人潮汹涌的地铁车站,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仰望深邃幽蓝的夜空,我都再也无法真实地触摸到你,但我又似乎分明能感知到你在我记忆中那么清晰的存在。
当我翻看你写的诗时,我会想起以前我们散步时经常讨论诗歌的整体平衡感,有时还会反复斟酌用词,读你的诗,看你笔意洒脱的书法,我能感受到我们的精神穿越过生死的界限而同在,因为这是我们曾共同抵达的精神世界。爱,不足以对抗疾病,却可以让我们与你连接。
“人生短长如朝露,风雨之中有骄阳。偶然煮酒忆峥嵘,碧空洗静炊烟扬。”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曾陪伴我和女儿走过的所有日子,它们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