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喜剧,但喜感来得极其特殊——剧中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地说着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然的话,但我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笑出眼泪。喜剧的愉悦之所以被我们钟爱千年,是因为它用佯谬的手法扎向一些意想不到的穴位,让卑微逆袭伟大,让神圣庄严瞬间消解为滑稽尴尬。但笑声落下的时候,我们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我们发现第一次自己发出的笑声会如此迅速地反弹。我们在笑剧中人的同时,也仿佛在笑我们自己。我们明明都在笑了,为何却无法得到预想中的短暂解脱?《我不是潘金莲》里所真正展现出来的喜剧根源是什么?是村妇李雪莲因一次预谋失败的假离婚引发的十余年上访连续剧,还是一个社会底层人物的一意孤行,竟然如同电脑木马病毒一般,触发了社会行政管理体系的紊乱?单从故事情节构建和精神动力层面,李雪莲的“我没有错”自证救赎之路比秋菊的“讨个说法”要深刻得多,但刘震云小说的高明之处却不止于此,他的文字不显山不露水但吞吐万里,气象万千。李雪莲的故事其实只是一个多元语义表达的表层,如同多米诺骨牌的开端,首先被推倒的是各级官员的生态环境,然后,从庙堂之上到江湖之远,从床笫之间到组织关联,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每个人的人性被不动声色但极其犀利地进行了解剖。每个人都有光亮面也有阴暗面,谁都不能幸免。人生不能揭穿,但却偏偏被揭穿了。
冯小刚在《我不是潘金莲》里最高明的就是跳出了“洪洞县里无好人,只缘未见包青天”的传统戏码,虽然剧中主人公李雪莲的所有行动线都和中国经典戏曲里的秦香莲、小白菜毫无二致,一层一层往上击鼓鸣冤直到告御状,而且影片里也描写了这样一个看似蚍蜉撼大树成功的循环,但李雪莲没有感到骄傲和满足,作为观众的我们同样没有恶人终遭报应的快感。因为在整个李雪莲伸冤之路上,其实并没有遇到一个真正的恶人,从法官到县长再到市长,没有一个人不想按着正常的逻辑惯常的情理妥善处理问题,就连唯一让李雪莲感觉背叛,被污了身子的赵大头,其实本心也是想对她好的,只不过想顺带捞个小便宜,让剧中唯一的浪漫情怀跌到了泥地里。但就是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无心伤害无辜者的平凡世界里,一个社会最不起眼的细胞的最无足轻重的委屈,却变成了一个几乎无解的雷区,一触即发。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车祸,风暴无休无止。影片结尾马市长语重心长的总结,貌似给作品点了题,但细细回味,却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那没有说出来的,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其实才是《我不是潘金莲》的戏眼所在。
刘震云在故事里暗藏的多元语义的最核心,也是逻辑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块上面,写着两个字:混沌。混沌的精确状态到底如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却始终是秩序的底色和威胁。刘震云想表达的,不是赞美李雪莲的一根筋式不认命,也不是批判官员们的庸碌无为,他是用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表达着对当代中国社会真实状态的忧思:我们明明一直在寻求秩序,结果却是一片混沌。今天的李雪莲,也许就是明天的我们自己。身不由己的我们,其实都是无法跳出文化体系的乌合之众。
冯小刚第一次在一部电影里集合了三种不同的构图技巧:圆形的画面,如万花筒般窥视着众生相;方形的画面,如同扑克牌般刻意堂皇;直到片尾揭开了事实真相,宽银幕的画面空旷得让人感觉苍凉。配合三种构图,影片的三种色调里也渗透着导演的思想光芒:圆形画面的色调以天青色和土黄色为主,视觉感受如同远观宋代文人画里的团扇仕女图一般,控制在全景和中景,空间调度均由演员走位完成,摇移镜头惜墨如金而绝无纵深推拉,显得极其客观冷静;而到了方形段落,镜头的立体感陡然增加,不仅有了推拉摇移,还有180度运动的大范围长镜头,也有了特写镜头,色调里红色、金色的加入使画面接近节庆海报色调,端庄大方但却略微失真;到了最终的16:9宽银幕,画面色调却只剩了素淡透明的土黄色。颜色会说话,镜头会表达,连构图也有深意:在一个走向混沌的状态里,不是大家都没有思路,没有努力,没有向往,而是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已经截然不同,社会各阶层的断裂如同方与圆的影像一般,而无论是方是圆,我们都深陷在一个巨大的混沌迷局之中,那个宽银幕一样的真相,距离我们都好像是那么遥不可及。
这是一个多么苍凉的真相。让我们坐在银幕前连欢笑都有些悲伤。但在漆黑一片之中,看到弥足珍贵的敢于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智慧,还是让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