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的野菜,我最早认识的是荠菜,婶婶叫它荠荠菜。后来又认识了麦田里的灰灰菜、石坝跟的野蒜和溪边的水芹,而印象深刻的是荠菜,因为它跟荒山野地的杂草一样无处不长,也无时不有。即便是草本凋零的冬天,朝南的坡地上和杂树林里也依然能见到它们的影子。有回,婶婶提上篮子领我去后山坡的窖里取红薯,结果红薯没有取,却在红薯窖旁边的缓坡处用玉谷秆子拨开一片残雪挑了大半篮子绿莹莹蓬松松的野荠菜。婶婶跺跺脚说:“雪还没化完呢,这荠荠菜已长得绿嫩绿嫩了。”
婶婶贤惠勤快,无论是下地农作,还是走村串门,常常要捎回一些野荠菜,而且还要翻出花样做菜吃。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洗净荠菜,放入滚烫的水里用笊篱翻一遍捞出来捏去水,切碎撒上盐再伴些葱花和自家磨的芝麻香油就是一盘碧绿鲜嫩清香可口的小菜了。而在那个年月里香油可是稀罕物,平日里能沾点油星已算是十分奢侈了。但即使不放一滴油,也不管是荠菜烩豆腐,荠菜做馅包饺子,还是下面条做蛋汤,绿生生的荠菜总有一种特别清香的味道令我百吃不厌。婶婶说:“别看这荠菜像草一样卑微贫贱,可它们身微志不卑,也不嫌地薄贫瘠,更不怕风雪严寒,哪都能生长。在这青黄不接的早春里,那是咱老百姓喜欢的可口菜呀!”
不过,婶婶也说过荠菜又叫“报春草”。起初我十分纳闷,明明是当菜吃的荠荠菜,怎么会是“草”呢?直到有天婶婶站在坡上的田埂边,望着一大片像是被铺了一层霜花的荠菜说:“荠菜开花了,春天就来了。”我才发现山塬坡峁上除了几株光秃低矮的灌木外,唯有婶婶说的荠荠菜绿意盎然,花开一片。想想婶婶说的再细细看看眼前的景象,称其“报春草”倒也真是名副其实了。这些荠菜,乍一看就如普通的野草一样,并无特别出众的长相。边缘皴裂的羽状叶子好像历经磨难似的粗拙朴素,甚至还有点土里土气和缺少水分的黯然。一棵荠菜上纤细清瘦的花梗上最多擎有两三朵小如指甲的细碎白花,那种单一的纯白和薄弱,实在说不上多么的美丽耐看。然而,我从未见过它们独自生长,独自开花,却偏偏是漫山遍野挤挤挨挨地四处生长。更壮观的是它们还沿着地垄田埂或是坡坎沟沿,像一大群野性十足的山娃子朝着坡的高处蜂拥而上……而如此情景,在春寒料峭贫瘠荒芜的山野间,也确实找不到别的景物能与这气势浩荡洁白一片的荠菜相比了!
有年初春,我要离开故乡迁居南方城市。临走,婶婶一早就用房后坡地上的野荠菜包好了饺子。婶婶往我碗里添着饺子说,这时的荠菜最香最嫩,叫我多吃些。还说:“这荠荠菜呀哪都能长,咱这北方山沟里能长,南方也能长。”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荠菜饺子,我隐隐意识到,婶婶的话安慰之中也带着一种鼓励和希望。
早春二月,我回乡探亲。虽然再也吃不上婶婶亲手做的荠菜饺子,可老屋四周野地上的荠菜依然绿茵一片,那葳蕤繁茂的情形似乎又让我看见了头扎红头巾的婶婶弯腰挑荠菜的影子,又像是婶婶提着满满一篮荠菜笑盈盈地说:“别看它像野草一样卑微贫贱,可它们身微志不卑,哪都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