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维也纳最有影响的乐评家汉斯利克一向以评论中犀利的特点著称。可有一次,当他听到少年老成的小提琴天才胡贝尔曼的演奏(当时约14岁),竟深受感动而惊叹:在这样的演奏面前,批评应当终止。4月3日晚,宓多里同维也纳爱乐的演奏家们合作,演出的舒伯特《弦乐五重奏》进行到第三乐章中段时,我想到的也只有这句话。
对于宓多里这样成名已久的演奏家来说,当晚的演出形式可谓低调。她连同其他五位维也纳爱乐(以下简称VPO)的提琴家,上半场演出勃拉姆斯的《第二号弦乐六重奏》,下半场演奏舒伯特的《弦乐五重奏》D.956。宓多里在下半场演奏第一小提琴,上半场则是演奏第二小提琴。维也纳爱乐名头极大,每次来都是票房保障,可惜很多人对于这支乐队的室内乐传统似乎知之甚少。同样,宓多里单独来沪举行独奏会的话,票房应该也会热销的,可她偏偏乐于选择室内乐的方式,演奏二提也不介意。结果,当晚最多四成的上座率让我为之一惊——还能说什么呢?演出的质量却让我为之一震。
室内乐演出很难产生轰动效应,要求却极高。几位演奏家之间的默契至关重要。而在默契的基础上,再升华出一种美妙的整体风格时,才是比较理想的室内乐演出。所以,乐队成员自发形成的组合很自然地成为中坚力量,因为彼此知根知底。这种情况在世界各地都很普遍,可VPO仍是特殊的。并不夸张地说,对百余年来奥地利的室内乐演奏来讲,VPO中诞生的组合占了不止半壁江山。这次的演奏也确实反映了珍贵的传统。这种情况下,另外加入一位名家,就变得更为有趣了。
独奏家的个性自有其魅力,却往往也容易反过来影响默契度。换言之,海菲斯参与的演出也不一定是最好的。而那一晚,宓多里最让我佩服之处,就是她在演奏中表现的珠联璧合。VPO衍生的不同组合风格差异不小,很难说有确定的整体风格。但我近几年现场听的演出倒也有一定的相似性。柔和、优美的音质,略偏轻盈,却不失其分量,速度控制恰如其分,不趋向紧凑,却追求不蔓不枝。弹性速度很有默契,又能从作品出发而运用得十分自然。(这看似是VPO的天性,但其实它的室内乐历史很复杂,这里无法展开)这样的默契,若非在同一环境中反复磨合是很难达到的,宓多里却完美地融进去了。对于作品宏观的审视是如此,细节之处Rubato的张弛也是如此。
同样重要的是她的发音。宓多里的发音并不倾向于嘹亮、醒目,而是有着非常柔美的音色,很有特点;尤其让我倾倒的,是一种总能流露出内心敏锐感受的“质地”。这样的琴音,同其他几位演奏家在音响方面的融合也无可挑剔。我们常常意识不到这有多么不容易。但事实上,一些成熟的室内乐组合也会出现音响不协调的问题,毕竟现场是无法像唱片那样修补的。当晚的融合却如此完美,作为一提的宓多里又是如此的称职。她的演奏丝毫不“强势”,而是以一种音乐表现的“强大”无可争议地浮现。这不仅是小提琴家的演奏技艺使然,更是她对于作品的深刻理解,使第一小提琴在很多情况下真正处于主导地位。这是作品本身的要求,但也需要一位确实能够担当重任的音乐家。当晚宓多里在五重奏中的诸多表现,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
D.956是舒伯特最后一部大型室内乐作品。规模之宏,对于作曲家独特的气质与深度的表现,在他的室内乐中堪称冠冕之作。而要实践这些方面的美,又使演绎的难度不下于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当晚,音乐家们保留第一乐章呈示部的反复来演,彻底表现出宏篇的特点。可当他们成功还原那个乐章非尘世的特点时,我确实惋惜时间过得太快——对于这样的音乐表现来说,还是太短了!音乐家们完全把握了前两个乐章世外桃源般的意境。音响、句法当中有那么多惊鸿一瞥的瞬间,整体的结构观念又显得胸有成竹,完全抓住原作依旧遵循古典风格的凝练。无论第一乐章(演奏时间大概是20分钟)的细节多么让人流连,气息的敞阔才是真正的风骨。而处理慢乐章激烈的、对比性的中段,音乐家们绝不虚张声势,却发掘出多么丰富的内容。
在前述第三乐章的中间部分,音乐突然进入葬礼般的肃穆、沉思的意境,他们的演奏可说是浑然天成。没有刻意强调什么,却将微妙的自由度,“深刻的”音色美全都融合在一起,仿佛打开室内乐艺术最深处的大门。整部作品听完,我的精神几乎有些虚弱,完全沉醉了,感到这样的演奏同那些堪称伟大的录音相比也不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