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去书展,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禁想起了读书生活中曾有过几次难忘的通宵夜读。
与许多同辈人一样,我最初的阅读,也是从文学开始的。1967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为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之一,也是柯南道尔的成名作。可在当时是禁书,而且规定两天之后要还掉。咋办?只好躲在家里偷偷看。又觉得夜里比白天更安全,于是又夜以继日,秉烛夜读。记得是一个初秋的深夜,等家人都安睡了,自己轻轻爬起,悄悄开灯,一个人在灯下看起来。那时家里多是黄灯泡,好在我才十几岁,眼力好,不碍事。觉得有点闷热了,看看四下无人,一片寂静,索性壮了胆子,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门,搬了把小竹椅,坐着倚门而读。正当我全神贯注,看到那条鬼怪般的大猎犬跟踪亨利爵士并将扑上去时,忽然有一只手拍到了我的肩膀上,把我吓了一大跳,惊恐地抬头一望,原来是个过路的中年男子,问我栈房在哪儿?并说已叫过我几次,见没反应,才拍我肩膀的。我这才松了口气。等那人问清方向离去时,我这才发现,天已微明,夜已过去。
次年秋,我被分配到崇明农场务农。农场有个文艺宣传小分队,唱唱跳跳的,经常在外面演出。缺少编剧,知道我会写些诗与小说,有时就把我调到场部为小分队编节目。1973年冬,“战三秋”一结束,我又被调到场部搞创作,好不容易写完了个独幕话剧,天又冷,想早点睡觉,刚钻进被窝,发现枕边有一本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是本哲学著作,前几天刚从政宣组施芝鸿那里借来的,便不经意地躺着翻阅起来。不料刚看了两页,精神便为之一振,披衣起坐,倚靠在床头看;谁知越看越来劲,干脆起床穿衣,坐到桌边上看;肚子饿了,就用略有余温的白开水泡冷饭,边吃边看。书中对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既有肯定,也指出了他的局限性,有着极强的逻辑和思辨,层层推进,把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从哲学层面透析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令我欲罢不能。等我读完最后一页,把目光移诸窗外,已是天色大白。此书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哲学的魅力,读毕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着实过了一把瘾,为我以后读黑格尔、康德的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1974年春,我从农场被借调到《辞海》编辑室,参加外国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条目的修订。那时社会上无书可观,闹“书荒”,《辞海》编辑部却因工作需要,书堆如山,各类外国文学名著和中国古代文学经典触目皆是,随手翻阅,这令我大开眼界,除了周末周日回家住,每天晚上就睡在辞海楼,贪得无厌地阅读着。一次在底楼阅览室,我见某编辑进入一个边上的小门,便也随意地想跟进去,不料工作人员吴大姐却温和地劝阻了我,说里面的东西你是不能看的。我只得止步。心想也许我太年轻,也可能是外面借调来的而非正式编辑。
但小门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却始终吸引着我。好在我当时经常住辞海楼,与门卫师傅很熟,有天深夜,好奇心陡起,按捺不住,竟驱使我到门卫师傅那里,说要到资料室查资料,老师傅正在酣睡,一见是我,二话没说,便把一串钥匙交我手上。我如获至宝,心怀忐忑地来到资料室,打开门,里面一片静谧,我径直进入边上小门,来到那个向往已久的神秘书库。哇!里面原来都是美术杂志和电影画报,以及大量的画册和艺术书籍,甚至还有一些民国年间的杂志,我大喜过望,立刻饥不择食地大快朵颐。波提切利、乔而乔涅、意大利三杰,乃至大卫、盎格尔、德拉克洛瓦、库尔贝、鲁木斯、伦勃朗、列宾等人的画作,丹纳的《艺术哲学》,看得我如痴如醉,忘记一切。但我不敢大意,万一老师傅醒来找我可麻烦了。于是我一边埋头贪婪地阅读,一边抬头观望外面的天色。见东方熹微,便马上离开,把钥匙还给了老师傅。虽然一夜未眠,但我仍以饱满的精神迎来了当天的修订工作。
第四次通宵夜读,是二十年后的1994年了。那时住中行别墅,已人至中年,一本有关中国知青的纪实书籍深深吸引了我。也许我也有过知青的经历,和他们有过共同的命运,因而读得我心潮起伏,不断流泪,不停擦泪,擦干了再读,再流,再擦,居然一直读到天亮。
现在想来,通宵夜读应是一种精神享受,也是一种阅读的乐趣。凡是让你通宵夜读的书,一定会使你终生难忘,有所获益。这不仅关乎读者的兴趣与热情,而且也需要有提供这种精神食粮的作者。这也就给写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世界上的好书很多,但真正能使人欲罢不能,放弃睡眠、不惜通宵而一气读完者,鲜矣!杜甫说:“人间要好诗”。其实,人间也需要好书。希望我们的作者能写出更多的好书,燃起读者的兴趣与热情,以满足我们这个社会的需要,推进文化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