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新社会新生活

　　现在，菊香贞子细心观察蔺佩瑶听到这个故事高潮部分时的反应。一个被最亲近的人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秘密揭开以后，她会恍然大悟，大骂刘云翔的背叛？或者一声叹息，懊悔不已？命运被人左右，是这个世界上最窝心的事情，况且那个夜晚之后，邓氏一家的生活轨迹就被改变了。可是这个老太太为什么还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他有什么需要忏悔的呢？这不过是命运罢了。我们都是些命运出了差错的人，可是哪个人的人生又不出点错呢？”“妈妈桑认为刘先生的选择错了？”“不，他选择了，无论对错，我都尊重。”蔺佩瑶肯定地说。“当我们坐着解放军的卡车回到重庆时，我心里不是失望或愤怒，而是又重新升起了希望。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爱这座城市，多么离不开这有雾、有山、到处是坡坡坎坎，还有两条大江拥抱的故乡，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啊！这里需要一双守候的眼睛。”“妈妈桑，你等了多久？”蔺佩瑶沉思良久，似乎要把那最沉重的一页翻出来，需要静心闭气，积蓄勇气。

　　1950年冬天，家都面临全新的生活。旧政权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得重新进入西南军政大学重庆分校学习。在新生的人民政权里，大家的身份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蔺佩瑶为代表的人是需要改造的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刘云翔是新政权的功臣，还给他颁发了勋章。那天刘云翔是来军政大学为大家讲课的。但昔日爱人在下面听，他站在讲台上怎么讲课？等大家都坐进教室了，代课的老师才来说，请来作报告的那个功臣忽然发病，回去了。哈哈，这大约是刘云翔第一次当逃兵。

　　刘云翔是不懂政治的。他先是在解放军的航空学校当教员，后来回北碚教书，只不过不在兼善中学了，而是去了一个乡镇中学教英文和物理，学校就在缙云山背后。

　　蔺佩瑶要养四个孩子，他们都在长身体的时候，那些年如何让他们吃得饱，这才是一个母亲的天职呀！邓家也没有保姆了。32岁以后，蔺佩瑶才开始学着去做一个母亲，开始学当好一个家庭主妇，开始每到周末计算这一周的开销是否超支，下一周口袋里的那点钱够不够用，老大是不是该买双布鞋，老二的衣服能否改小一点给老三穿，老邓要抽的烟哪里可以买到更便宜一点的。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瓣用，像一个精明的会计。

　　经过抗战、内战后，邓家已经没有多少家产，邓家在内战中损失的财产，超过日本飞机轰炸造成的损失，国民政府的经济在内战中崩溃了，商人们一样跟着遭殃。解放军快打到重庆时，不要说“邓半城”，连一条街的产业都难以维持。1949年初邓子儒就开始变卖家产，三文不抵两文地卖，就是为了想逃香港。邓子儒也退出了他父亲经营的江湖，帮会里的遗老遗少和兄弟伙，该打发的打发，该遣散的遣散。邓子儒后来参加了工作，在文化局当剧作家。而蔺佩瑶去一所中学当教英文的老师，他们自食其力，成功地背叛了自己的过去。邓子儒也终于干上了他一心想从事的话剧事业，蔺佩瑶身边也再没有比她穿得更好更时尚的人，大家都是一身干部服。蔺佩瑶再不用为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而发愁了。大家那时吃供给制，什么都是政府配给，每月只有3元钱零花钱，这种感觉让邓子儒和蔺佩瑶感到新鲜和自豪。

　　有一段时间，生活真的很艰难，蔺佩瑶的心中也充满了恨。她恨刘云翔，也恨邓子儒，恨生活中的种种混乱和不公。她知道刘云翔被迫转业后在北碚教书，但他们没有通过一封信。蔺佩瑶恨了刘云翔好几年，恨到一到夜晚就独自流泪，恨到一回想起过去人就要发疯、崩溃，恨到最后……竟然是恨不起来了。唉，恨变成了思念。

　　1981年6月5号，邓子儒和蔺佩瑶去北碚看望刘云翔。阔别30年后，那个当年穿军装的青年军人已经是一身粉笔灰的老教师啦。邓子儒还趁着酒兴吟诗一首——“犹忆旧园青竹短，惊看双鬓白丝长，笑谈别后冤遭屈，喜得相逢寿以康”。这一天也是‘六·五大隧道惨案’40年的周年日。大家并不是故意挑这个日子去的，但是啊，生命中总有些你回避不了的东西。不是你碰巧了，而是命里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