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家里一冬一夏,必请裁缝到家里,做一两个礼拜的工,缝制一年四季全家人的衣裳。
似乎对冬天请的裁缝,印象格外深一些,恐怕是因为寒假在家,进进出出,屋里多了那么一个人,多年下来,比较熟络的缘故。
裁缝们做工,我是一点没关心的,都是母亲料理,小孩子不过是被叫来试衣裤,看颜色,而已。我印象至深的,是裁缝们的饮食,特别是点心。老派裁缝对东家供应的伙食,大多挑剔得很,想想他们做生活,是足不出户的,一日到晚静坐在那里,枯燥单调得很。十根手指在忙,一粒心思能转动的,也就是思忖些饮食吃喝了。尤其是老裁缝,吃得又精又刁,那是不在话下的。说穿了,就是裁缝们,在我的记忆里,都是比较馋的。记得每年裁缝进门,母亲都要客气问清楚,什么爱吃,什么不吃,荤菜是偏肉肉还是偏鱼虾。每年一到这种季节,母亲是忙碌的,要顾着裁缝桌上家人们半年的衣裳铺排,还要顾着厨房里灶火上的出出入入。我后来长大一点,读到《红楼梦》里贾母爱吃甜烂软糯之物,立刻想起来,家里请了多年的那个老裁缝,亦是此路口味。当年中式的好裁缝,多是苏州人,年纪一大,口味不就是甜烂软糯么?读红楼读到老裁缝心得,我也真真是腰细垮了。
裁缝们的下午点心,更是说一不二,讲究得来,比我们儿女们的,还胜一筹不止。干点心,湿点心,甜点心,咸点心,色色俱全,母亲有时候实在周全不过来,打发我去门口南货店买些现成糕点和水果,亦是有的。一捏酥,萨其玛,鸡心蛋糕,鸡仔饼,桃酥,这些干点心,屋里是翻着花样每日备好的。小时候,我甚至见过,裁缝吃下午的点心,母亲端上来的,是我家母亲独享的冰糖炖蛤士蟆,就是今天说的雪蛤。这个东西,在我家里,一向是母亲的滋补点心,天王巨星级的,我们小孩子是没有吃的,偶尔母亲疼爱,给一小勺喂在嘴里,那是不得了的美味。而裁缝师傅,在我家里,居然就享有如此荣华。
为什么呢?老裁缝跟我讲过,他小时候跟师傅学徒的时候,师傅教过的,东家要是伙食点心蹩脚,个么不客气,叫伊衣裳看看适宜,穿上身不适宜。这一句职业智慧,我一记,记了快半个世纪。红玫瑰白玫瑰里,写到那个家里的裁缝,阴阴的色,胆小而多鬼,实在是懂经的笔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