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写作者而言,所面临的最大情感黑洞莫过于亲情困扰,敢于冲破这层障碍的人,大多写出了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比如卡夫卡,父亲在他心目中是一个暴君的形象,几乎是他一生中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从其作品《变形记》尤其是《判决》中可见一斑。
比如川端康成,孤儿的身世也几乎让他始终对人生充满凄凉之感,这也反映在其作品中,从《伊豆的舞女》到《雪国》到《千纸鹤》,都能看出亲情的缺失对他造成的难以弥补的创伤。
比如尤金·奥尼尔,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誉满天下之后,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家庭的不幸遭遇创作的自传体剧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由于过于真实,以致他都没有勇气在生前公开发表。
在阅读韩浩月《世间的陀螺》一书的过程中,不时想到上述作家们的故事。直面人生中所经历的爱与黑暗,才能与自己实现真正的和解,写下坦诚的文字,打动读者。
作为一个感性的人,他可以在跟亲人几杯酒咽下后落泪,却无法在亲人的葬礼上流泪。一切可以追溯到父亲的去世:小时候,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不知所措,一个在父亲的葬礼上都没有哭泣的人,又怎么能在他人的葬礼上哭呢?在三十岁的时候,他有了这样的想法,“此后的每一年,都是多出来的,因为我的父亲没有活过三十岁,我要替他好好地活。”
韩浩月这样描写童年时杳无音讯长达七八年的母亲,“母亲的形象,就像在镜头里不断被推远的雕塑,远得像个黑点。偶尔思念她的时候,那个黑点会亮一下,然后又坠入无边的黑暗。那个叫大埠子的村庄,仿佛囚禁了母亲,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状态,根本没有力气去解救她。”书中关于母子形同陌路的描写不禁令人产生巨大的命运感与孤独感,叫人心痛不已。
他觉得自己的亲人都像陀螺那样,“一想到四叔就会想到一枚在坚硬水泥地面上不停旋转的陀螺,有外在的鞭子逼迫着他旋转,也有内心的力量在驱动着他旋转,他想停歇,但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是永远停不下来的。”其实,韩浩月本人也是这样一枚陀螺,而且曾艰难地扭转了自己的旋转方向。
尽管这部《世间的陀螺》丝毫没有着意表达励志的成分,但我仍想用书中的一段话为他努力扭转自己的人生走向寻找一个理由:“我竭力想要变成父亲希望我变成的样子,尽管我并不知道在他心目中,长大成家之后的我该是什么样子。我努力地打磨掉性格里的急躁,去除内心的不安全感,把自己变得自信一点,在生活的荒诞与苦难面前,一直没有退缩,只因为确信,父亲会希望我这样。”
尼釆有言:一切文字中,我独爱用血写就者。韩浩月这部《世间的陀螺》无疑就是用血和勇气写就的。字里行间皆是他对人生炼狱般的痛彻体验,那是命运的鞭子对他这枚陀螺狠命抽打的伤痕。
书中写尽跟亲人与故乡有关的爱与黑暗,孤独与悲伤,疼痛与抚慰,悔恨与希望,批判与守望,逃离与回归……有锥心之痛,有理性反思,有大胆诘问,有冷静克制,当然,在如岩石一般克制的语言之下,有着火山般的情感。
作为一名被该书深深打动并已读过两遍的读者,我想用下面两句话评论该书:情感极为汹涌,文字极为克制。如一片宁静之海,宁静之下是海啸。根据个人的阅读经验,我认为《世间的陀螺》堪称近年来中国散文最动人的收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