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北郊。海格特(Highgate)。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路:情人路(Swains Lane),把海格特公墓分为东西两墓地。
东墓地北依滑铁卢公园,与南临之伦敦城区呈高下之势。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即长眠于此。
先是,马克思夫人燕妮于1881年12月故去,葬于东公墓荒僻之一隅;1883年3月14日,马克思溘然长逝;三天后,葬于燕妮之旁侧。墓室区区,然容身有余,上覆一墓石,镌刻瘗葬者姓名及生卒年月日,他则几与邻墓无异。
1956年马克思忌辰,由英国共产党倡议、由各国(含中国)进步团体捐赠而建的马克思墓碑落成。马克思夫妇的遗骨,连同其后夭折的外孙哈利(长女珍妮的第三子)及再其后亡故的女管家德穆特的遗骨,一并迁入百米以外的新葬址。
马克思墓碑坐落于墓园东北角主通道斗折处之一侧,掩映在参天古木之中。在这片碑石林立的墓地也称得上开阔了。置于基座之上硕大的马克思头胸像由英国雕刻协会主席、著名雕刻家劳伦斯·布拉德肖用青铜铸成。碑身上没有生平纪事,没有生荣死哀之类的文字,只是于墓石上方以金叶贴饰镌刻《共产党宣言》那鼓舞人心的结句,译为中文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下方镌刻《关于费尔巴哈提纲》第11节那句名言,译为中文是:历来的哲学家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半个世纪的风雨剥蚀,石刻的笔道已略显模糊,可在我眼前却异常真切。
马克思生于普鲁士,被法国、比利时、普鲁士四次驱逐出境,颠沛流离,几无容身之地,后半生寓居伦敦,至死无国籍,自谓:“我是世界一公民。”这像是殊荣。公墓出版物称马克思为“墓园中受人拜谒最多的墓主人”。这倒是海格特之幸——海格特因马克思而知名,非马克思因海格特而知名。
马克思的送葬者算来只有11人(家人5,友人6)——最后的规格又给他逃过了。他的死,本不想惊动外人,但很快惊动了世界。马克思终究是马克思,沉寂之后便是电闪雷鸣。次年3月16日,为纪念马克思逝世1周年和巴黎公社起义13周年(巴黎工人起义日为1871年3月18日),在伦敦,五千多人的游行队伍,打着旗幅,踏着鼓乐,从市区的托特纳姆(Tottenham)一路向北,涌向海格特。警方如临大敌,出动五百多警力封闭海格特墓地,连手持鲜花祭拜家人的爱琳娜也不得入。海格特的冲突拉开了自发纪念马克思活动的序幕。年来年去,马克思墓成了无产者的风光之地。
送葬者寥寥反而彰显了马克思日后的声名。默然伫立于马克思墓碑前,我不禁感慨:以他对世界历史进程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和推动力,数米见方的墓地似乎嫌小;可又一转念,就马克思而言,怕是已够奢侈了。正是:墓外人嫌小,墓中人嫌大。马克思生前有言,死后一方墓石(headstone)足矣。
迷蒙中,于不经意间,我眼前浮现出一座幻化了的高大的纪念碑——高大,而不占用任何尺方的地表面积。
吾闻古人云:“有名何必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书斋夜话》),说的是刻石记功终不如万口称颂。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中有言:马克思的“英名和事业永垂不朽!”何曾说到一点墓碑?有说“不朽的丰碑”,不说“不朽的墓碑”,良有以也。马克思的墓碑“朽”于何时?吾人无从推测,只祈望它久留于世;可按理,再久也久不过那“不朽”的丰碑——马克思学说。此所谓“形骸有尽而精神不灭”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