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周老二十多年,我在职的那些年,是周府的常客。张允和先生健在时,二老接待我多在小客厅。
允和是个老幽默,新千年时,我请两位老人在我的册页上题词,她写“人得多情人不老”,让周老写“多情到老情更好”。一唱一和。二人平时在家中常“较劲”,斗(逗)乐。张允和喜欢占上风,家里来了客人,她总喜欢把客人拉过来跟自己聊天。周有光有绅士风度,甘心谦让,常常拿只凳子坐在一旁当听众。
记得第一次拜访结束时,允和问我要不要看看周有光的书房。当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所谓书房是朝北的一间,七八平方米,一只简易沙发堵在门口,窗台边靠着周有光的老式三抽桌,黄漆斑驳。桌上一台老式夏普打字机(厂家在设计时从汉语拼音角度征求周先生意见送的)几乎霸满桌面。两只老式小书架立在墙边。再就是那张方凳(放不下椅子),平时放在沙发前充茶几,来客时当“坐骑”。惟显出书卷气的是沙发上方墙上挂着一幅画:深山林壑间有间茅屋,窗牖洞开,透出一星灯光,灯前端坐着一伏案老者。
允和戳戳画上茅屋灯光下的读书人朗声对我说:“张昌华,这个老头就是周有光!”我听罢哈哈大笑。周有光耳背,全没听见,正在打字机前滴滴答答……
2002年张允和走了,周有光很伤心。他在致笔者的信中说:“我们结婚七十年,我从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两个人中少一个!”但周老理智,在极度痛苦之中,他用先哲的警言排解自己,又说,“我记得一位哲学家讲过,个体的死亡就是群体进化的必要条件。这样一想,我才安下心来。”这以后,他把整理出版张允和的遗著《昆曲日记》作为头等大事,以九十七岁高龄,亲自整理书稿,搜集照片,请昆坛名家写序,联系出版社,终于将《昆曲日记》出版了,圆了允和的梦。
2003年周先生病了一场,但无大碍,奇迹般恢复了。我去拜访见他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坐在硬木椅上与我对谈一小时,茶都不喝一口。谈到大难不死,他风趣地说:“佛家讲,和尚活到九十九岁死去,叫‘圆寂’,功德圆满了;而我的功德还不圆满,被阎王打发回来了。”我问他的身体近况,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只说前些日子天津有一批他的老学生(七老八十的退休老教授们)聚会,邀请他这个老老师光临,他真的去助兴。他坚持为《群言》杂志写卷首语写到一百岁。
周先生给我十多封信,清一色都是那台老打字机打的。只有签名是亲笔。记得第一封信是复我为他与允和出书的事:“我和内子张允和都不是文学家,也不是名人,张允和的文章是随便写的散文。列入‘双叶集’恐怕不很相称。这一点请您再加考虑。”2013年他的十五卷《周有光文集》终由中央编译局出版。他完成一篇新作,未发表前喜欢打印若干份,分赠友人“请提意见”。我就收藏有他的《剑客新传》《苏联历史札记》和《后资本主义曙光》等稿。先生105岁时他给我写了幅字,用钢笔写在方格纸上,曰:“语文使人类别于禽兽,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教育使先进别于落后。了解过去,开创未来,历史进退,匹夫有责!”
在我与周老过从中,我感触最深的是他身上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当年张允和《昆曲日记》的出版陷入困境,我多方奔走无用,不得不“走偏锋”。打通关节后“走流程”,我想请先生给某人写一封信,介绍该书情况说句希望得到关注之类的话。有光先生回信:“此举万万不可,宁可不出。”平时朋友托我请先生题词,一个电话立马成功。某年,一开发商办一本文化刊物出版10周年纪念,托我请他题词以贺(自然有大大的红包),他就是不肯动笔。我请他儿子周晓平斡旋,晓平告诉我:“我说过多次,父亲不接话。”
周老早年是经济学家,中年是语言学家(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晚年是思想家。他勤于并善于思考,尤其是他晚年的杂文立意新颖,观点独特,往往穿越时空,有种莫名的震撼力。记得那天我们聊到“爱国”这个词。周老提出他的新观点,“现在都是地球村时代了,爱国,要从爱人类角度来爱。”他自称活到100多岁了,仍然是《皇帝的新装》里的小孩子。
周有光先生茶寿(108岁),我请毛乐耕先生撰一副嵌名寿联,联语是:“有恒有道有智慧,光国光宗光学坛。”请邵燕祥先生书在花笺上寄给他,老人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