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于“生”的三个阶段性追求:生存、生活与生命——从打拼生存资本到品尝生活滋味,最后到追求生命真义。原创话剧《长生》,对于“生”的阶段性体悟与剧作形成了奇妙的共振,荡起思维的涟漪。
毋庸置疑,编剧朱宜能够在21岁的年龄里写下这样一个故事,对生命的洞察和感悟是相当细腻而敏锐的。她思考的是每一个经历社会化成长过程的人,面对自我追求与社会需求之间矛盾的迟疑、惊讶、恐惧以及左顾右盼。一个人在经历完各种社会化塑造的结果不是永生,而是不可回避的衰老;一个人在完成人生角色扮演后的结果不是圆满,而是更加悠长的困惑。
剧名感慨《长生》,实则质疑不老。事实上,在古今中外的各种剧目里,对于生命之花随着时间流逝终将枯萎的叹惋并不鲜见,但是很少见到如剧中这样毫不掩饰地大篇幅、全方位表达对衰老的无助、恐惧甚至“厌弃”。
作为原创话剧作品,《长生》的价值高光点还不仅仅是对人的生命保质期的思辨,剧作中对于默林的身份界定,以及家庭成员组成的设置,其实也是相当有意味的构成。主人公默林、上门女婿沈志军、女儿默燕妮、外孙女默飞,分别代表着三代知识分子的不同层面:从旗手到追随者、维护者,最后到叛逆者。剧中的两股对冲力量,一是老年默林对自己的深度怀疑,一是少年默飞对父辈的犀利批判,而中年夹在两股力量之中,摇摆不定。三代知识分子的创造力和价值取向的变迁,从某种程度上或许折射出剧作者对于当代知识分子社会角色和价值坐标。面对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面对经济英雄占据话语权的现实,在哀叹知识分子贬值,人文体系崩溃,精神殿堂蒙尘的时候,也确实需要有人客观诚恳地反躬自省,所谓的贬值、崩溃、蒙尘的背后,除了外界环境影响,自身的系统更新、价值重塑、人文关怀是否也出了大问题?剧中的尾声,安排了默林老先生捐献遗体的情节,在我的理解中,这大概就是剧作者对于知识分子希望打破自我,完成价值重建的一种隐喻。
因为对《长生》的命题有着很高的期望,所以在观演体验中还是有一些不满足。天才敏感驱使下的主题先行的剧作所具有的优点和缺点,在《长生》里都非常明显。在这种人文思辨色彩突出的剧作里,经常出现一种状况:肉体跟不上灵魂的脚步——剧情不能充分地支撑思想。相对于主题的突破性和敏感度,目前的故事本身具备的戏剧冲突和终极悬念稍显不足。所谓的戏剧冲突,不是庸俗的人物关系纠葛和夸张事件堆砌,而是基于人物性格命运的戏剧性变化。我始终认为,戏剧性是戏剧揭示人生真相富矿的勘探钻头,是演出者及观演者之间世界观相互影响的杠杆。所谓武戏文唱,文戏武作,类似于《长生》这种生活流、自然流的戏剧,戏剧性应该更多建立在人物性格命运之上,情节如涓涓细流,汇成大海,而不是依托于跳出人物核心性格命运的外界触媒,或者活报剧式的强力推进。
虽然在剧作本身,作者已经很用心地铺陈了一代宗师光环背后的很具体很凡俗的喜怒哀乐,大师夫妻之间的拌嘴主题也和小人物一样,都是当年的“花花事儿”,大师也要为了外孙女的学业环境,对中学校长和班主任曲意逢迎。这种人物形象的反差很具烟火气息,也确实激起剧场内一次次会心的笑声,但从整体来看,默林的人生轨迹呈现略显沉闷,作为配角的家人性格塑造完全服务于主角的情绪对应需要,过于扁平化、概念化,没有为剧情演绎和主题推进提供足够的张力。
在戏剧中,写好反面角色才能让正面角色更具力量,写好配角才能让主要人物大放异彩。我其实一直期待着《长生》最后能够给我一个出乎意料的戏剧性突转,无论是默林还是他的家庭成员。但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剧中的几次情绪起伏较大的段落,看得见编剧写法上的合理性,但从人物性格发展本身却留有疑问。剧中以默林在生日当天住院抢救为人物性格命运的最后解决方案,终究还是显得过于合理也过于平淡了一些。而默林最后一句台词:“我想吃新奇士橙。”虽然呼应了之前剧情台词的铺垫,但力量感却远远不够点题全剧,仅仅只是博个有心人的会心一笑而过,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