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施展非凡智力,谜云重重中屡破奇案,却又能在爱情面前不失足,见异性而不动心,这样的人生合理吗?这样的神探还像个人吗?自从柯南·道尔创造出历史上第一位万民爱戴的神探福尔摩斯之后,侦探小说初期的其他创作者也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了“侦探不谈恋爱”的禁欲传统。第一位跳出来质疑侦探缺乏感情生活不合理的作家,正是英国的新闻记者兼诗人埃德蒙·克礼修·班特莱(1875-1956)。他在1913年出版的仿侦探小说作品《褚兰特最后一案》,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想用推理小说形式大大地嘲弄侦探角色一番。
班特莱嘲讽侦探小说,是想指出侦探也是血肉之躯,有时候也不能免于动心动性
在《褚兰特最后一案》书里,主人翁菲利浦·褚兰特是一位绝顶聪明的画家兼新闻记者,因为几次在采访过程中能够提供独到的观察线索与方向建议,屡助警方侦破奇案,颇受警界人士的尊重。这一次,他又受报社老板之托(按照报社老板对轰动社会凶案的说法:“这将带来一大笔收入。”),来到一位恶名昭彰的富豪命案现场进行新闻采访,暗地里也做调查办案的工作。随着调查工作的进展,他渐渐倾心于富豪遗孀的美丽聪慧,不可自拔地陷入了爱情,一面他却又发现,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步步指向他的意中人……
小说到了最后(不,这还不是“最后”,小说最后还有另一个“最后”),褚兰特触犯了侦探的“专业禁忌”:他决定向美女表白心意,而不是将事实与嫌犯交给警方;他决定向美女求婚,任由警方走向完全错误的侦办方向(侦探不管社会正义了)。小说作者让侦探褚兰特问案时内心充满挣扎(“我带着满肚子疑问去找你,心里面承担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更让他说出福尔摩斯打死也不会说的肉麻话:“要是你无法爱我,今后我的生命不可能再完整,我深深爱上你如云海般的黑发,还有你的嗓音……”
这种琼瑶式的文艺腔当然不是我们熟悉的侦探用语,连美丽的女主角嫌犯都不可置信地说:“你像个陷入初恋的小男孩一样……你究竟怎么了,你怎么会说出这种感情用事的话来?你的自制力呢?”
这也正是读小说读到一半的推理迷读者想问的话:“你这位大侦探怎么了?你怎么说出这么感情用事的话来?你的自制力呢?你的案件呢?你的凶手呢?你答应给我们的真相和社会正义呢?你不是应该在侦探小说里努力办案的吗?你跑到罗曼史小说里去做什么?……”
班特莱想嘲讽侦探小说的,不就是想指出侦探也是血肉之躯,有时候也不能免于动心动性吗?他让侦探在办案时起了凡心,被美女嫌犯狠狠“煞”到,连问案时都心旌动摇,天人交战。小说里描写褚兰特追寻案情的挣扎,一方面他已经想到她可能是案件的共犯或者主谋,可是他的爱情使他难以置信,“他见过她的双眼和嘴唇,甚至闻过她身上的味道,褚兰特是那种自认可以辨认空气中罪恶气息的人,然而从她身上,他衷心觉得她是一位至善至美的人……”
这个质问可是有真实世界背书的。我想起台湾多年前出现一位多次杀害亲夫和男友的“黑寡妇”潘明秀,潘虽然罹患小儿麻痹而不良于行,但长相清丽,聪明慧黠,讲话也轻声柔语,让接近者容易我见犹怜。她先与外遇男友设计谋杀了经常对她家暴的亲夫,后又伙同新任男友杀害了前任男友(既除去骚扰也灭了共犯之口)。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案件审理时,每次负责背负她出庭的法警对她也动了情,法院为免意外,只好下令法警轮值背她上法庭,不让单一警察有太多接触她的机会。是呀,执法人员也是凡人,碰到“超级发电机”时,他们也会心生同情,衷心觉得她是一位至善至美的人,他们也是有沦落的风险的。
班特莱想嘲讽侦探小说的,其实还不止这一端。他不仅不相信侦探都是见美女而不动心的柳下惠,他甚至也不相信侦探脑中的智慧。班特莱觉得人生太复杂诡谲了,人生有时候也比任何戏剧都更戏剧化,所有的情节转折,只有上帝能明白(别忘了剧本可是他写的),侦探脑中的灰细胞,怎么能够真正解释人生的真相?
在这部“造反的”侦探小说里,褚兰特不但陷入情网,天人交战之余,竟选择了不破案,让嫌犯逍遥法外,辜负了神探的任务、荣誉与专业。但小说到了“最后”,也就是褚兰特已经重建事实、认定真相,并且决定放走嫌犯、不破案之后的“最后”,一位当事人对褚兰特的意外表白,再度使情节峰回路转。原来,在侦探眼中已经无懈可击的逻辑推演(我们也毫无怀疑),竟然还别有洞天,人生真相的离奇转折有时候的确超乎逻辑与想象。基于讨论推理小说的公德,我在这里也不能透露结局,但小说里的案件其实是破了两次(不包括警察以为的那一次),一次由侦探,一次由上帝,真算得上是推理小说史上的奇书了。而破案不止一次这个概念,也影响了后代的推理名家如艾勒里·昆恩(1905-1971,1905-1982;请注意,昆恩是两个人合用的笔名)和安东尼·柏克莱(1893-1971)。
班特莱的本书题旨要到这里才算真相大白:任凭你是天大本事的神探,当办案遇见爱情时,你也不能不内心彷徨,理性与感情成了一场拉锯式的内在官司。依书中的说法,本来褚兰特“他所学习到的知识,足以使他不再有所追求,而且也不曾有过不愉快的回忆。但是面对男欢女爱的真实世界,他还是受挫于它的莫测高深”。也就是说,褚兰特本来以为自己像福尔摩斯一样,有了足够的知识,内在世界就自足了,不料事实真相不是如此。小说中指出另一种人生真实说:“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信念的证实,竟然是透过一种罪恶的形式……以前他会嘲笑他人这种孩子气的迷恋,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让自己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班特莱对神探的打击是左右开弓的,神探陷入爱情的泥淖已经够让他受窘了,“最后”,小说家还要落井下石地说侦探破的案根本不对,简直让这位小说史上刚出场的神探无地自容。小说到了最后,借主人翁的口说出:“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碰任何案件了。曼德森命案将是菲利浦·褚兰特的最后一案了,他的自以为是终于把自己击败了。”这句话批评的,其实是福尔摩斯以来的一切神探的“自以为是”。
细心的读者当然已经看出这句话也正是小说题名《最后一案》的由来,但在推理小说历史上,这却是褚兰特不折不扣出场的“第一案”。作者本来想嘲笑侦探小说的“自以为是”,不料却大受推理迷的欢迎,成了成功畅销的“侦探小说”,可见真实人生也开了班特莱一个玩笑。得到优渥版税的鼓励,使得班特莱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让褚兰特继续出现在第二案和第三案……虽然并没有得到等量的成功。
早在近百年前(1913年),班特莱已经石破天惊探究侦探陷入情网会如何,今天读来仍有“先知”之感。但班特莱的苦口婆心似乎并没有换来侦探小说的反省,大部分的侦探小说继续把侦探写成拒绝爱情的机器人。小说里的侦探要有完全谈恋爱的自由,恐怕还要等到二次大战之后的道德信心崩溃,等到推理小说的“美国革命”全面展开,等到侦探重新回到“残酷大街”,用完全不一样的方法办案以后,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摘自《侦探研究》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