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是有人来抄家。我在家里团团转。我妈妈没有团团转,她是一个从来不会慌慌张张的人,没遇事的时候脸上平静,遇事的时候脸上仍旧平静。难怪她给我取了“子涵”这个名字,让我有涵养,不要慌乱。
我已经听说班级里有同学被“红五类”抄家了。班级的“红五类”抄自己班级同学的家。还撬开地板,撬开地砖,有的还抄了一次又一次,甚至凌晨三点到,敲门大喊:“天兵天将到!”
我站在五楼的窗口,看着马路。马路上的水泥柱路牌上不是原来的路名,而是反反复复被贴了新的路名。上午一群红卫兵来贴“反帝路”,下午变成“反修路”,到了第二天早上,已经是“红卫路”了!那些红卫兵复贴的时候,是不是都想:“你他妈的反帝,老子反修!”
但是“老子”我那时最怕来抄家。
其实我不是看马路,而是看马路上会不会有红卫兵来,走到我家门口,突然停下,然后噔噔噔噔上楼,冲进我家。那时我十六岁,但是已经神经质,“文革”神经质。
晚上有时也会趴在窗口。“文革”神经不分夜晚,而且往往夜晚更神经。
我问妈妈:“妈妈,如果来抄家怎么办?”妈妈看看我,不说话。她既不说“别担心”,也没有表现出担心。
我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我要先把自己的家抄一遍。首先是寻找坏书。只要是文字竖排的书,只要是线装本的书,只要是外国书,尤其是美国人、苏联人写的书——全是我那时的狗屁眼睛里的坏书。我把他们放在一起。不敢放在桌上,怕被邻居看见。但是床底下也不安全,人家万一低下头往床底下一看怎么办?
我记得有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因为有一次爸爸在花园里散步时手里拿着它,那是一个解放前的版本;记得有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我小学的时候就翻过,知道是打仗的,但是竖排的文字里长长的苏联人的名字让我立刻傻去,无精打采;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获斯大林文学奖的,漆布封面——《增评补图石头记》(就是《红楼梦》)是爷爷给我爸爸的,我爸爸带着他上大学,每一页上都有爷爷红笔小楷写的评点,十六本;我连线装本的《康熙字典》和爸爸的《英汉大词典》《俄汉大辞典》也统统丢入那“一堆”中。我惊恐万状地看着它们,想着怎么办?
我一次次地问妈妈:“怎么办呢,这些书?”妈妈没有说怎么办。我想烧掉。可是到哪儿烧呢?如果被发现,会当反革命的。
如果晚上偷偷丢进垃圾桶,一把被抓住,还是反革命。
我想过撕了,一张一张撕,然后丢进马桶里冲了,但是那么多书,怎么撕,怎么冲,在粪便池里不是还会被发现吗?
他妈的,我神经病了!
我还在妈妈的抽屉里瞎翻,结果翻出了爷爷的一张大照片。他是个很有钱的人,让我不明白的是他还穿着很像是国民革命军的那种军服,把我吓得想屁滚尿流。我二话不说,不和外婆商量,不和妈妈商量,爸爸那时不在家,早在远方受难,我就把爷爷的照片撕了!撕得很碎,烧了。
这是我白天干的事,晚上告诉了妈妈和外婆,她们都没有说任何话。她们没有吃我一个耳光。
一天一天惊恐地过去。没有人来抄家。但是我害怕会来抄。
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妈妈,你把这些不好的书带到单位去,交给造反派吧!”
妈妈说:“好吧。”妈妈又说:“这个《增评补图石头记》是你爷爷留下的。”
我说:“交掉,这个最吓人了!”
妈妈把书包好,分好几次带到单位,她平静地告诉我:“交掉了。”
但是一直没有人来抄家。
很多年以后,我去老家看姑妈,看伯伯。伯伯问:“你家里那套《红楼梦》还在吗?”
我告诉他,“文革”时交给造反派了。伯伯说:“哦。”伯伯的那声“哦”很短,好像他早就料到。他说:“你把我这里的一套带回去吧,你是学文学的,放在你那里有用。”十六本,一本不少,有的已经读破,封面用报纸糊上了。爷爷有两套,一套给伯伯,一套给了我爸爸。
我站在爷爷的墓前,墓在板栗树林里,那真是一个气势、典雅的墓,看着不可能害怕,也不恐惧死亡,倒是想象着躺在这儿听见秋天板栗落下来的声音会是怎么有诗意,“扑通”一下。
墓上没有爷爷的照片。我根本没看清爷爷长什么样,就慌慌张张撕掉了。
我现在吃自己一个耳光!其实每次想起,我都是要吃一个的。
我现在知道,妈妈只是脸上平静,而我,连脸上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