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前洲,也是第一次听说前洲这个地方,更第一次知道相熟三十多年的冯其庸丈竟是此地镇上冯巷老村子的人。
上灯时分,我和设计家王震坤君下了高铁在无锡的惠山站急切地出来,痴痴等许久,竟然没有接客的——难道冯先生的帖子下错了?因为吾二人是专程来参加明晨此处“冯其庸学术馆”开幕庆典的呀!
大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当然大名鼎鼎,我熟悉的那一辈有学问的红学老人们相继凋零,他真是仅存的硕果孤独的牙齿了。张爱玲说红楼是一种梦魇,过去的百多年间,虽然国事偃蹇如梦如魇,红学曹学还是一浪一浪不止不停,冯先生自是逐浪的神龙,于或清或浊中保持着书生本色,所谓“一梦红楼五十年”,不独研究成果斐然,也推动了红学大业的前进。先生今年寿高九十,毕生学问不止红楼,极不专业的说吧,光摸摸他的《瓜饭楼丛稿》堂堂皇皇新出的三十二卷,还能不吐舌头吗!
一热心的前洲后生不拔刀却出车相助了我们这两匹呆马,一刹那便从夜漆麻麻闯进了大光亮大璀璨,这哪里是个镇子,简直是一座规划建设得十分现代而沉稳庄重的大城市啊!车快如飞,于夜色的冬风中却令人生出“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的春之豪迈来……后生不姓冯,却也是前洲镇土生土长,更认识和熟知老家冯巷出身的冯先生的种种业绩和传奇,说得头头是道,倒也亲切有味,他甚而知道冯丈“庚辰本”的说头,真是逼出我一句“前洲真是才大气粗呀”!
无疑冯先生自然是当今无锡前洲这个在解冻开放后迅速发展富得冒油流彩令人简直不可辨识相较的新市镇,最大的学者最大的才子了。气粗者不独是有钱,对文化的尊重则更表现出自宋元以来此地的伟大文人传统,在江南琼林中,自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和资格,钱宾四、钱锺书等等一系列光辉的名字皆彪炳学术史册,而出身冯巷贫苦农家的冯先生就是从“无锡国专”走出来的典范人物。次晨,天气大好,前洲镇镇政府居然在高楼新宇之侧连成一座十分现代又十分恰当融于秀水明山的文化新馆,年近百龄的国学大家饶宗颐夫子以苍劲而丰美的小篆题为“冯其庸学术馆”,澄明蓝天下,彩旗猎猎,人头攒动,身着汉官仪之服的男女小学生们,活泼而庄严地吟诵着古典章句。九十的冯丈一身玄衣,面色红润,我在一旁画着他的速写,分明见眼中有晶莹的水分噙而未落。他把所书的吟经班铜牌授于这些娃娃,这比那讲坛的戏说更教我心折感动。部长、院长、校长学者们贺辞后,是老人家身上拥着黑棉猴膝上裹着毯子像一尊老罗汉那样地细说种种,他说“予今九十,三十离乡,客居京华六十年,如丁零之归来,城郭人民俱非,欣故乡之繁华,伤旧人之不得见……只有两株千年的银杏树依旧。我是农人的子弟,什么种稿耘田的事都在冯巷的土地上做过,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农,忘不了家乡、土地、故人和新一代的子弟……”
我画了冯丈小像,背景是他七上昆仑开创的西北七彩山丘,壮心不已,唯斯民唯学问为上上,只在空白处写下以下几句诚恳的顺口溜聊表“高山景行”之敬(见王运天先生贺幛):
敢教奇红上笔端,丹青青绿碧于天。
人生壮丽宽堂过,瓜饭楼头九十仙。
一笑江东名利客,昆仑七上自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