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明显冷了。上午9点已过,窗玻璃上还爬满了细细小小的水珠,迷蒙一片,那是室内外温差悬殊生成的。
葛伟谋顺手从案头抽出两张洁白的餐巾纸,轻轻擦去一块水雾,从清晰“小孔”往外瞧去,但见路边的梧桐树已经悄然卸装,掉尽了所有黄叶,只剩下横空交错的枝桠,绿化地也少了精神,委靡着倦容,不见了昔日的姹紫嫣红。他转过身来,摸摸相伴自己七八个年头的红木“老板台”,是冷的,再摸摸坐椅高高的靠背,也是凉的。要是在以前,早就有人帮他测定室温,把空调“轧”到24摄氏度,据说这是最适合人类生存的温度。
自他坐上了集团第一把交椅,每天上班走进带有卧室和洗澡间的办公室,拥抱他的是四季如春。贴墙的一排书橱是用小叶紫檀木打制的,桌上仿古电话机的筒把是镀金的,集合起来散发着骄人的名贵气息。这些办公设备皆为一个过从甚密的江苏老板所送。葛伟谋曾去当地考察过,回来后替对方在一家报纸上变魔术般炒作过。
有一回乡下舅舅来看他,面对如此气派的排场,吃惊得目瞪口呆,对他说“阿伟,你们是国家单位呀,是不是太过了,你就不怕群众戳脊梁?听我一句……”他嗫嚅了一阵,淡笑不语,那意思分明在说:你还老脑筋,都什么年头啦!这是我应该享受的。舅舅转达乡亲们的心思,家乡的老年活动室破旧了,多少不论,请他捐助点维修钱。他立马皱紧眉头,说:“舅舅,你不知道我手头有多紧,爱莫能助,希望乡亲多多谅解。”其实,对正在风头上的他而言,赞助点真的算不了什么。舅舅一直以村里出了这么一个“局级外甥”为自豪,这回让他伤心、失望了,外甥竟变得不如村上外出的打工仔对家乡有公益心。葛伟谋忘了,当年走出乡村读大学的第一笔路费是由乡亲们筹集的。
办公室温度变化的时间节点就在前几天——他被调离了。舅舅的担心并非多余。调离消息既出,“行情”旋即大变,进进出出,前不再有“呼”,后不再有“拥”,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
他原想打个电话给党委办副主任,即每天他上班之前为其调好室内温度的那个人,让他来“站好最后一班岗”,又一转念:人家妻子瘫痪在床多年没有去看过一次,工会送上来的关于他家庭困难的补助报告,几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批下去……他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把拿起的镀金电话筒搁了回去。
就在葛伟谋失落沮丧的当儿,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一记之后紧接着两记。“是他!”打开门,果然是。
“葛总,知道你要走了,应该来帮你收拾收拾。对不起,来迟了。”党委办副主任环顾办公室之后,从低声部发音,“不巧,昨天晚上帮孙子洗澡不小心让他烫着了,一早送他到医院去看。哎,其他人是靠不住的,都说‘隔代亲’,想拍拍孙子马屁,结果没有把水的温度调好,烫了小屁股,痛了我的心。”
葛伟谋自然了悟他的话外音。这个人总体不错,向来听话,可是没为他做过什么,现在一切都晚了。“对、对对,隔代亲,隔代亲,有这种说法。”葛伟谋浅讷了半晌,也许是良心发现,问了一句,“你妻子现在还好吗?”“谢谢老总关心,因为并发症,她上个月就走了。”
葛伟谋呆呆地坐在靠背椅上,看着副主任把墙上的一幅南京著名书法家送给他的字取下来。那上面写的其实也与温度有关: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贴近葛伟谋的人都知道,河豚乃是他的最爱,拼死也上,每年清明前后都要让司机送他去江苏扬中饱餐,而且连吃带拿。鸭子知水温,能准确报道河豚信息,却不能帮他提供任上任下温度变化的预报!
人的“出发地”未必能牵引人的一生,路在脚下,秤在众心。人与人的不同似乎在于坐的那把椅子,由此出现的“温度问题”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