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那壶坯顿时被摔成碎片
装窑的日子又到了。武小够这几日发现袁朴生不太对劲。有几个窑工们聚会的酒局他喝得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说。这一窑里,袁朴生只拿来一把壶。那壶,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武小够看着怎么也不像袁朴生的。西门寿看在眼里,却掩饰不住兴奋,把武小够拉到一边说,嘿,那杂种萎了吧,你看他那壶,被抽了筋骨似的,简直一坨烂泥!又拿出自己的一把新壶。
武小够扫了那壶一眼,顿时眼前一亮。好一把《岁寒三友壶》,团山绿泥,那松针、竹叶、梅蕊,疏密有致,活灵活现,逼真到了家。关键是,壶的格调上去了,以前西门寿的壶,就图个花闹,大红大绿的,经不起细琢磨,泥料色调的搭配也俗不可耐。
西门寿得意地说,这把壶,我可是整整做了两个多月哪。光是配泥料,在窑里试片,就小半个月;棋牌不摸,小酒不沾,女色不近。老子等于当了几个月和尚!
武小够点点头说:唔,西门师傅这段辰光真是蛮用功啊。西门寿一张马脸涨得通红。窑场上的人都知道,武小够那张嘴,从不轻易夸奖人的。县衙门朱巡捕老爷已经看上它啦!西门寿得意地说。
既然是好壶,就该给自己留着。你啊,就知道卖了壶买酒喝!武小够倚老卖老地说。
老子也是被他逼出来的啊!西门寿叹口气说,三九天喝凉水,老子的壶艺一直被他压着,要是不好好用功,连薄粥也喝不上啊!武小够嘿嘿一笑。西门寿巴结地说,还要靠武师傅的窑火成全啊。不瞒你说,县衙门朱巡捕老爷过几天就要来取壶。又拍着胸脯道:今晚到一品香,猪头肉白酒管你够!
武小够瞅个空隙,把袁朴生叫到窑头上,问他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袁朴生没精打采地两手一摊说:没什么啊,就是浑身没劲。武小够左右看看,低声说:莫不是那个女人,把你的筋骨给抽掉了?袁朴生瞪他一眼,什么意思啊?乱七八糟的!武小够说:老子都看在眼里呢。自古那女人是什么?祸水哪!你看看你那壶,还像个茶壶吗?尿壶还不如呢!
袁朴生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
武小够说:这一窑里,可有西门寿的一把好壶啊。这小子风水转了,肯用功,壶做得真不错。袁朴生嘟噜了一句:不就是个瘌痢头花吗!自古以来,文人都喜欢光器。古蜀街的壶界里,但凡做光器的艺人,都看不起做花器的,在他们看来,造型越简单的壶,越容易露拙。光器的简约、内敛,比起花器的繁复、具象,要高雅得多。背地里,他们称作花器的艺人就叫“瘌痢头花”。武小够板下脸说,你去看看那把壶,再说话!
接下来的场面让袁朴生着实惊呆了一回。那把被武小够赞不绝口的岁寒三友壶,就安安静静地搁在窑口上。四周围了一些人,正在对着它品头论足。袁朴生一眼看见古子樱也夹在里面,便假咳了一声。人们见是袁朴生来了,便散开了。古子樱朝左右看看,说:师傅,那西门寿也太狂了!
袁朴生上前朝那壶瞥了一眼,浑身似乎一震,背心里不由地汗津津地一片。迟疑着,走近它,细细端详,看了半天,突然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他心里像被谁踩了一脚。一个从来让他瞧不起的人,居然咸鱼翻身,做出了一把让他浑身冒汗的壶来。这壶,不俗不媚,素雅可人,既有光器的功力,亦显花器的才情。不知什么时候,背后传来武小够的声音:看看,还是瘌痢头花吗?袁朴生一声不吭,转身走到自己的那把壶坯前,举起来就往地上一摔。一声闷响,那壶坯顿时被摔成碎片。古子樱惊叫一声:太可惜了!武小够脱口道:好样的!
古子樱在这天晚上难得地喝了个酩酊大醉。师傅心里闷,喝的是闷酒。但凡男人都知道,喝闷酒有多难受。原先,师傅喝酒的时候,古子樱总是陪着喝茶。可是这一次不行,师傅固执地把一坛阳羡米酒摆在他面前,说今天若是你再推三推四不肯喝酒,你娘的就不是老子的徒弟!古子樱觉得,今天是推托不过去了。其实他不是不会喝酒,相反,他酒量极大,两个袁朴生也喝不过他。一闻到酒的香气,他就馋得不行,藏不住满口津液,浑身的汗毛孔都开张起来。可他深知,一旦贪饮,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个惊天秘密,因为他一直觉得还没到时候。所以,他必须以最大的克制,管住自己对酒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