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宝林 资深新闻工作者,文学硕士,高级编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曾任人民日报市场报副总编辑、海外版二版主编、中国物资报社长兼总编、华夏时报社长兼总编、中国残联理事兼研究室主任。曾任武汉大学新闻学院兼职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残疾人事业发展研究院兼职研究员。著有散文随笔、人物传记:《偶谈集》《勿忘国耻》《生存记忆》《各具生花笔一枝》等。
2013年11月20日,我的岳母、93岁的老报人高汾永远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她挚爱的新闻事业。走的时候,除了在德国出差的小儿子,其他子女都在。老人生病住院一个多月,医生尽力救治,她也同疾病进行了顽强的抗争,终因疴沉体弱,无力回天。28日,单位和家人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梅厅为她举办了简朴而隆重的告别仪式,九十上下的老友谭文瑞、袁鹰、胡邦定等含泪泣别,经济日报领导徐如俊、李洪波以及更多的中青年朋友、仰慕者冒着严寒,瞻仰遗容,排队鞠躬,送了老人最后一程,让我们家人十分感动。
高汾,1920年1月出生于江南小县江阴,1938年6月参加革命工作,同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她1938年3月随老母和姐姐流亡到广州,经夏衍同志介绍到《救亡日报》实习,报社迁到桂林后成为正式记者;“皖南事变”后,《救亡日报》停刊,1941年2月转移到香港,在茅盾领导的香港文艺通讯社任记者兼干事,后到东江游击区从事抗日斗争;1942年1月至1949年5月,先后在江西赣州《正气日报》、重庆《新民报》、上海《大公报》担任编辑、记者。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担任《大公报》记者、编辑、首都记者组副组长;1956年8月至1958年2月,在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新闻班学习期间,被打成“右派”,下放“北大荒”劳动;1959年11月回《大公报》,任资料员、副刊编辑;“文革”中,《大公报》停刊,被安排到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等单位工作,一度退休;1979年1月,恢复政治待遇重返新闻岗位。先后在《经济日报》及其前身《财贸战线》报、《中国财贸报》担任记者、编辑,1986年3月离休。
高汾是个传奇人物,上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她和姐姐高灏是救亡日报的姐妹花,和爱人高集是重庆时期著名的新闻伉俪,名气仅次于徐盈、子冈。他们的足迹遍及穗、桂、港、渝、陕、甘、川、湘、赣、京、沪,一生采写重要新闻无数。1945年3月,她和高集结婚,郭沫若写了一首七律贺诗,其中有“各具生花笔一枝”之句。高汾采访过毛泽东、宋庆龄、邓颖超、叶挺等众多革命领袖和各界名流,报道过开国大典、新中国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等重大政治活动。1949年7月,周恩来邀请十一位赫赫有名的新闻界人士到中南海颐年堂聚谈,高汾名列第二。建国初期,高汾曾作为中国妇女代表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亚太地区妇女代表大会;作为记者采访亚太地区和平会议,写下大量消息、通讯、特写和专访,向全世界展示了新中国的形象。
这个不折不扣的三八式的老革命、名记者,却从不以名人自居,她一生谦抑、低调,有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从上世纪70年代成为她的女婿, 80年代后又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大院,但很长时间,我只知道她是个名记者,却不知“名”到什么程度,因为从未听她本人说起;偶然从她的老朋友口中略知一二,也不得其详。她一生淡泊名利,大概从没想过出版作品集。一直到1991年,才和岳父合出了一本《天涯集》,那时,我才知她曾写过那么多东西。她参加过开国大典,和谭文瑞合写过《震撼世界的一日》,记者有几位有这样的荣幸,跟孩子说说有什么关系呢?但不仅是我,连我的太太、内弟也是几十年不知情。还是前几年,我撰写她和岳父的传记,从旧报纸上查到那篇文章,她才说了一些细节。
几十年里,我没听她说过谁不好,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这个人水平高,那个人文笔好。无论年长年幼,仿佛人人都是她的师尊。一些年轻的后辈,她会夸他们如何能干;而对一些老友,男的,她说:他是大才子。女的,她说:她年轻时很漂亮。其实,抗战时期,她和姐姐高灏才是新闻界赫赫有名的美女,直到老年,她仍然显得年轻、端庄、秀丽。可谁要说她长得漂亮,她马上腼腆得如同18岁少女。
平心而论,高汾和她姐姐高灏相比,无论天资还是文笔都略逊一筹,但她的认真、敬业、勤奋、执着,却让她做出了姐姐难以企及的成绩。远的不说,她从经济日报离休后,又在赵超构、陈铭德、邓季惺的力邀下,加盟新民晚报,以一人之力,办了个新民晚报驻京记者站,六七年间,她为新民晚报采写、邀约各类稿件500余篇,创造了上世纪80年代首都新闻界的一个奇迹。
高汾的好人缘有口皆碑。高汾逝世后,邵燕祥写纪念文章,第一句话就是:“高汾是一个好人,无论在朋友圈,同事间,对人都满怀友好和善意。即使在北大荒劳改场所,她仍以孱弱之躯支撑着人性和良知。”她的老朋友殷毅在许多场合说过一件事。在北大荒“劳改”时,有一次他顺路去看高汾,当时高汾在伙房当炊事员。殷毅异常虚弱的身体把高汾吓着了。她把殷毅带出伙房,把刚领到的一块黑面饼,硬塞在他的口袋里,还做了一个不要声张的手势,立即返身回去干活了。殷毅走到无人处,一任热泪横流——有谁能在大饥荒的背景下,将自己的一份口粮助人?这是怎样一份厚重、金贵的情义啊!
高汾一辈子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一副菩萨心肠。高汾的工资比较高,她每月都要给家乡的穷亲戚寄钱,还资助过好几位家乡的贫困大学生。有位当年帮她照顾过孩子的老朋友,后来回到河南郑州,凭着自学当了医学院的副教授,生活并不困难,她也常常寄钱。这位老朋友后来急了,来信说,再寄钱,就不是朋友了。高汾是报社和街道的捐款模范。每次赈灾,她都慷慨解囊,数额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晚年脑子糊涂了,看电视新闻,有捐助残疾人或贫困地区灾民的镜头,她会掏出几百块钱,让保姆往电视屏幕送。
高汾对共同战斗过的老领导、老朋友,感情特别深。最近十来年,她的老友渐次凋零,她总是很悲伤,常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个人应该有纪念文章,那个人该有纪念文章,该约谁谁写。2010年,她在救亡日报的老领导林林整100岁。有一天,90岁的老岳母非要去医院看望,说再不去就见不着了。事先,她让我写好一篇文章,说要念给他听。那天,我和爱人陪她到了中日友好医院。林林半躺在病床上,鼻子上插着饲管,眼睛闭着。岳母走到床前,轻轻呼唤,我是高汾,来看你了。他没有什么反应。我念文章时,他眼睛忽然睁开了,头也微微转向岳母,还咳嗽起来。听着听着,头居然抬了一下,盯着我手里的这几张纸,好像要亲自看看写的什么。稿子约有2000字,我慢慢念完,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之后没过多久,林林就去世了。岳母反复说,亏得去看了一次,不然会后悔一辈子。
岳母晚年,我曾经代笔为她写过多篇悼念老友的文章,如吴祖光、李普、郁风、丁聪、唐瑜、黄苗子等。现在她去世,轮到别人写她了。袁鹰、邵燕祥、钱江、李辉先后写了很感人的文字。我当然也应该写一篇。夜深了,我突然很伤感,这回要还是代笔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