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离开故乡不牵挂村庄?
谁不去寻找故乡那份情感,谁没有乡愁?
有这个村庄,就有安放乡愁的地方。
——焦波
焦波,1956年出生,著名纪录片导演、摄影家、原《人民日报》海外版记者、国务院新闻办图片库艺术总监。出版中、英、德、法、韩等文版大型影像作品《俺爹俺娘》,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获第15届中国电影华表奖纪录片大奖。
“这个地方、这个山水,它再恶劣,我能够经常回去看它、记着它,能有一个安放乡愁的地方,人人都有这种牵挂,不就回报了么?所以我拍这个村庄,从关注俺爹俺娘,到关注一个村庄,从关注一个家庭的孝道伦理到关注社会发展,这个题材就更大了些。而且,用这种艺术作品唤起更多人对乡村的关注,我认为这是最大的一种回报。”焦波这样说。
只要有目标,朝着目标走,走一步就离成功近一步
记者:您拍《俺爹俺娘》花了30年时间,拍《地震孤儿》在灾区待了5年,现在又用一年时间在山村,拍出了《乡村里的中国》,您好像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这种性格是怎样形成的?
焦波:我能这样吃苦,得益于我父母的两段话。十三四岁时,父亲教我学木匠,先教我拉大锯,每天拉,拉一个暑假,那是很枯燥的。
木匠里有句话“百日斧子千日锛,大锯只需一早晨”,意思是说砍斧子很难学,锛更难学,拉锯一早上就能学会。但为什么还老是在拉,我就不理解。父亲说,当木匠学三年徒,拉三年大锯,就是让人懂得一个道理,磨磨性子,三年磨得一点性子都没有了;再有让人知道,锯要一锯锯地拉,路要一步步地走。懂得这个道理,不当木匠,干什么也都能干好。
母亲推石磨磨煎饼糊,每天天不亮,她已经把一大盆煎饼糊推好了。我母亲是个小脚老太太,我问她,那么大的石磨,你那么小的劲怎么推,你怎么想的?母亲说,俺啥也没想,就是抱着磨棍往前走,走一步不就少一步么?
当时我不理解,慢慢懂事了就知道这是最好的思想教育,用言传身教,只要有目标,朝着目标往前走,走一步就离成功近一步。
我没有一点巧劲,没有学历背景、社会背景,也不比别人聪明,就是这样一点点做出来的,没失败过。
所以我和团队里的孩子们说,咱们定个高标准,画面要好,声音要好,4天拍1分钟的东西,花1年的时间,今年还闰一个月,我不信拍不出来。
让城里人看了觉得这些农村人真了不起,就够了
记者:从您的作品能看得出,您对农村有着深厚的感情?
焦波:我出生在农村,20岁以前在农村生活,我是农民的儿子,自己也是农民,当过木匠,高中毕业在农村一年多,后来又在农村的学校里教学,拍摄对象很多也是农民,可以说我一直没有离开乡村、离开农民。
说我关注农民,关注土地,我觉得是土地培养了我、养育了我,尽管我想挣脱土地走出来,但父母在的时候,有根线就牵着我,老想回去。回到那片土地、那个人群中去,回去了就觉得温馨、有安全感、有灵感,拉着农民的手就觉得亲切,这辈子有这种情感,不是刻意的,就像双脚一样,串门串惯了,不自觉地又到他家去了,不自觉地就回去了,回到农村去了。
我拍这个纪录片,希望能通过它引起大家对农村和农民的关注,通过这个故事让大家记住和思考一些东西,当然也不指望一个文学作品改变世界。一部文学作品,再震撼它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就像我的《俺爹俺娘》影展,有人问看到观众在展厅里抹眼泪,但出了展厅就忘了怎么办?我说忘了就忘了,他在展厅里哭,给家里打个电话,回去给老人洗个脚,就够了。
这个片子也是,能够在一个时间内被当成话题,让有些领导看了,心里知道这些事以后要注意,能让城里人看了觉得这些农村人真了不起,对他们心生敬畏,就够了。
拍这样的电影,总比让人在电影院里看了哈哈一笑就完事的强。我想,只要人人都在努力,艺术家们都在努力,我们今天拍这个乡村,另外一帮人拍另一个乡村,出来的不是一部作品,而是10部、20部,甚至100部,力量就大了。
我想的是,多少年之后,能给村里留下一片绿色
记者:听说您还在家乡承包了1000亩山林,准备以后回家当农民?
焦波:在城市里几十年,反过来,我又想回到那片土地,真正和农民在一起,所以才承包了山林。村里没人承包,我说我来接棒。
回去种地也是我母亲生前对我的期望,1000亩地就是3个大山。承包只要几万元,但投入很多,从管理到人工,现在像片中张光爱那样的农村妇女出去给人包苹果,一天都是100元钱。但如果我不投这几十万元,这里就永远是片荒山。
我种的都是银杏、国槐、核桃这些“爷爷栽树,孙子乘凉”的树,我一点回报都得不到。我想的是,多少年之后,能给村里留下一片绿色。现在核桃树已经结核桃了,满山遍野都是是柿子树。如果我以后把它变成乡村影像的村庄,我所做的,可能就比我留在家乡的贡献大一些。包括我走出农村后,等于为村争光,村民教育孩子把我当作榜样和动力。
所以,不是说我热爱土地就必须在那里耕作,那成不了贡献,要鼓励有能力的人走出来。但是,谁离开故乡不牵挂村庄?谁不去寻找故乡那份情感,谁没有乡愁?
有这个村庄,就有了安放乡愁的地方。
农村本来就很美,我为什么不把它拍那么美
记者:您觉得片子里的杓峪村村民杜深忠身上有您的影子,是吗?
焦波:我如果当年没从农村走出来,就是他,或者就是俺爹。我父亲那个人也是才华横溢,满心抱负,《论语》脱口就来,就是没有机会,一直在农村。但是很多事情上我不如杜深忠,他现在每天看报纸,从20岁退伍到34岁结婚,他一直在家里看书写作,看的又多又杂,父母不给他送饭送水,他都忘了吃。结婚第二天就到北京上鲁迅文学院去了。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他思思念念就想买张琵琶,后来终于花690元买了,还骗老婆只花了490元,后来为这两人又打了一仗。他追求精神生活,所以他痛苦,他对儿子说“你妈她不知道我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是我最大的痛苦”。很多人看了片子之后,都觉得自己和杜深忠很像,心怀理想,这不是一定要是农民才能对比。
记者:大家觉得您拍出来的乡村特别美丽,农民特别可爱,连吵架都可爱,这是不是让人觉得有点脱离现实?
焦波:农村本来就很美,我为什么不把它拍那么美?那是城里人向往的地方,是世外桃源,再说我也没有刻意把它拍美。有人说农村太美了,农村本来问题很多,但我不去把一些缺点任意放大,它是怎样就是怎样。
当时为什么选这个村庄?就是因为我看中这个地方的人眼睛里的干净,相对的干净,它带来行为上的干净。沂源县是环保生态县,只有眼睛里干净的人,才能把这个环境维护得这么好。
我跑过中国三十几个省市的农村,知道眼睛里还这么纯朴、干净的不多了。所以这样的人,他做什么都那么简单、质朴、可爱,连吵架、闹腾都让人觉得干净。杜深忠和妻子张兆珍吵架,虽然透露出生活的贫苦和矛盾,但就是让人觉得可爱。
中国是一个几千年的农业社会,留住乡村就是留住中国的根
记者:您怎样看待中国农民的生存状况?
焦波:中国农民多么不容易,他们占到中国人口的70-80%。按杜深忠的说法,花十分代价得不到三分回报,虽说有点夸张,但确实有这种情况,这时候都是老百姓自己在平衡,中国农村的老百姓太有韧劲了,忍耐性很强,他们的要求很低很低,只要有一点安慰,他们就很满足。比如杜深忠,他说,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两间自己的房子,有窗户有阳光,里面有书,他可以坐在里面看。外面再找一块泰山石,让我帮他找个书法家给写个“松石书屋”。他这个愿望,在城里人可能觉得这么小,不屑一顾,举手之劳就能办到,但他奋斗一辈子,可能还做不到。
有人看了《乡村里的中国》说,没有一个片子真正为老百姓说话,这是说真话的一个电影。这对我来说,就够了。客观地说,有多少阶层在真心实意为他们做事?杜深忠说“什么下来的都说自己是科学院的,其实都是卖化肥的骗子”,有没有这种人,放眼全国,有很多,这是农民一次次得到教训才总结出来的话。只讲我做了,不看老百姓实实在在得到什么了,这就是惠农了吗?
记者:您怎样看中国农村正在发生的变化?
焦波:在这部纪录片拍摄的一年里,我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想留住乡愁,就一定要保护好农村的风貌和传统,中国是一个几千年的农业社会,留住乡村就是留住中国的根。当然,这并不是说不让农村发展和富裕,比如新农村建设,在不破坏他们传统的生活格局和生活秩序的基础上,生活舒适,有钱花,就医方便、孩子上学也方便。而不是把一些模式引到不该这样做的地方,那是个很大的悲哀,钱花了不少,最后是一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