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外婆从未干涉过我的生活
“喔唷,小心哦!”我再次将她放下的时候,她笑起来,开心得跟孩子一样。
不过,新鲜感很快退去,日子开始平铺直叙。我和外婆的作息时间大相径庭,外婆睡得早,我习惯了熬夜。为了不影响她休息,我学会了在深夜轻声敲击键盘,压低声音打电话,还要蹑手蹑脚地走路,音响和影碟机也久置不用了。晚上,外婆睡一头,我睡另一头。时常的,她会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脚跟,看我是不是上床了。若我还不睡,就会一再地催促。若是上了床,她才放心地关灯睡去。
就这样,我过上了一种准老年的生活。
外婆八十八岁了,她有了一些很老很老的人才会有的习性,这让我很不习惯。比如,她会自言自语,常常是半夜里,她窸窸窣窣地起身,说话,开抽屉。每每,将我惊醒。被吵醒,会莫名地烦躁。先是耐心地把台灯关了,让外婆躺下。刚要迷迷糊糊睡着,又听见外婆说话的声音。我仿佛一条鱼,躺在睡眠的河流中,渐渐,就要舒适而幸福沉入,可是,束缚在身上的绳子却被猛然牵动。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拖出睡眠的水面。我终于困倦不堪地对着外婆绝望喊叫:“别吵我了!好好睡觉啊。”但是没有用,外婆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第二晚照旧如此。日复一日。我知道不该对她发火,她不是故意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而每次冲她高声说话后,都要后悔,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最容不得外婆误会了我们对她的爱。她有一回向藕素抱怨,说我和爸妈三个人瞒着她去饭店吃饭。她向别的邻居也这么抱怨。藕素对外婆说:“阿姨,不会的,他们不会瞒着你跑出去吃饭的。”“是真的,真的!”外婆坚持道。这真是子虚乌有!我听说外婆有这个想法,又委屈又气愤。
“哪有的事!您怎么可以瞎说!”我质问外婆。她别转脸,不说话。我委屈得想哭。心想,我们对您这么尽心尽力,您却一点不领情,还无中生有地乱说。
是的,我对情感太当真,对亲情也特别认真、在意。我无法理解,外婆怎么会变得陌生,变得不可理喻了。如果真的有上帝,他大概会发笑。只有他看得明明白白,我和外婆分处两个世界——我的世界,如此生气勃勃,心明如镜;而外婆的世界,已经混沌倾斜。站在这个世界的我,却以我的标准去要求外婆,对老迈的外婆实在太过苛求。
她不仅牙齿松动掉落,能吃的食物越来越少,活动的半径也越来越窄小,无论是看出去的世界,还是她的思维所及,都被圈囿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年轻人的明天总是春光无限,而对外婆这样的老人来说,明日,却往往只能令人哀叹。而当自己还没有成为一个老人,又怎么能切实地体会老人的感受呢?倘若能够做到这样,这世间或许就没有“后悔”二字了。
我所能做的,便是每每焦躁就用另一个理由来安慰自己:享受亲情是人间最大的福。况且,拥挤是暂时的。在过了一段和外婆同处一室的日子后,我下决心买房。
朋友得知我和外婆睡在一张床上,都叹说“不可思议”。无数人劝说我:搬出去独自住吧,这年头,哪个年轻人乐意和父母住?他们举出和父母同住的弊端种种:不利于社交、没有隐私、会被人视为“保守”“长不大”、无法调和的“代沟”……最实际的一条:可能把男朋友吓跑。“你太不现代了!”见我不为所动,朋友说。
我知道,“现代”有时和“独立”、无所“牵挂”与“顾忌”是同义的。“现代”这个词如今有些含义不明,而与之相对的“传统”也有些界定不清。但面前眼前的这个选择,我却坚定地甘愿做个传统守旧的人。
之前十年,多半和外婆在一起。而事实上,外婆从未干涉过我的生活。那些年,我一个人,求学,工作。来去自由,无所牵挂,享尽一个人的愉快与孤独。外婆去南京养病的日子里,我住的屋子,没有丝毫烟火气,因为可以几个月不起油锅、不做饭。晚归时,从来不急迫,那扇黑着的窗户里没有为我亮着的灯。在内心充实时,孤独是奢侈品,可以用来享受的;而内心空虚时,孤独就是一把剜肉的刀了。逢到长假,又懒得出门,犹如困在孤岛上,几能患上失语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