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父亲对我期望很高

　　一路上，我从车篷边看出去，只见他浑身上下全湿透，在马路上奔跑。这个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我可以晚点去上课的，待雨停了再去，他就不会淋雨了。我觉得阿二人真好。从此我对阿二就特别同情，以致同情所有的黄包车夫。

　　父亲常对我说，他打过铁，撑过船，三个苦生活里他做了两个。又说，不识字可以，不识人头没饭吃。因此后来他结识了虞洽卿。他认为只有和上流社会的人交朋友，才有地位。他参加宁波同乡会后，对他影响很大。如果同乡会有什么事，他都会捐钱。他说他虽然人瘦，但筋骨好，是练出来的。地位虽低，但人缘好，吃得开。

　　我外公开锡箔庄。外婆生了很多孩子，结果只留下五个。我大姨母，有个儿子，即是我表哥。表哥年轻时读过书，会算账，他在宁波郊区小戏院里做账房，晚上要做到9点钟，每天来去都要经过坟地。我姨母不放心，每晚拿个灯笼去接。后来我父亲就让我表哥到上海在我家棉花号做账房。

　　姨母也到了上海我家，她给我讲很多鬼的故事，后来我写到了小说里。这种凄苦的情景，我姨母每次说都会流泪。后来姨母终生待在我家。我表哥做账房先生，家里的账都是他管的。

　　我大娘舅赚了钱后，回乡去了。他在乡下有房子，还重新造，同时还买进很多地。隔了一年，当地土匪绑架他，敲诈他，从此败落。

　　我小学毕业了，成绩不好。可父亲对我期望很高，对我说：“你最好做个秀才。”他让我好好读书。还说他因为没读过书，所以吃亏。他捐给宁波同乡会的钱，都是用虞洽卿的名字捐的，他也不计较。

　　我娘也挺苦的，大姨母出嫁后，外公讨进一个后妈，对我母亲很凶。每天晚上刷锡箔，我娘困了，打瞌睡。后妈就到外公那里去搬弄是非，外公就把我娘打得躲到床底下。后来我大娘舅看了实在不忍，就把我娘带到上海，介绍给我父亲，做了续弦。她为我父亲先养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我姨妈做主去领养了一个儿子，就是我大阿哥。第二年母亲就生了我二阿哥。我母亲喜欢烧香拜佛。因为她是苦出身，所以对家乡来的人都很好，后来家里发财了，她不忘本。我小学毕业时，我大阿哥已经结婚了。但他小时候生过脑膜炎，有病，不会做事情，字却写得很好。后来二阿哥也结婚了，我父亲就睡在亭子间里，房间让给二哥做婚房。我十三岁前一直和我姨母住一起，由她照顾我。吃东西，只吃两样东西：虾仁和牛肉。姨母对我真好。

　　我生下来时，家里用了一个人，是花袋店一位老师傅的妹妹，叫阿堂，长得不好看，当我奶妈。我吃了一年半的奶，她就回去了。后来，她阿妹来了，我们就叫她小阿堂，在我家做佣人，做了四十年，忠心耿耿。他们一家四兄妹都在我家做佣人，都很好。

　　我小时候，生活很好，娇生惯养，别人都叫我少爷。我还会唱一些戏，申曲、滑稽戏等都会唱一些。我父亲喜欢看绍兴文戏，有时也看绍兴大班，尤其喜欢看精忠报国的戏。当时他也不懂什么叫爱国，但他最佩服孙中山，恨袁世凯，对军阀也很痛恨。他虽没文化，但好坏都懂的。我的三娘舅，在孙传芳手下当兵，回来后给我讲了许多盗墓的、盗马的故事，这些后来都成为我写小说的素材。别人说我写的小说比较有故事性，这是小时候看美国电影，看戏曲受到的影响。

　　我小学勉强毕业，快读中学了。这时候我父亲身体不好了，住在新世界旅馆三楼的几间房里，我妈陪他一起住在里面。中饭、晚饭都叫家里人送过去，经常是我与大姐去送。我爸吃童子鸡时，他喝汤，鸡都给我吃。父亲喝参汤，也是喝不完，就让我喝完。留下来的参蒂是最有营养的，我父亲不要吃，都是我吃的。所以，我虽然人瘦，但体质挺好。

　　我二哥在公共租界工部局格致公学读书。格致公学很有名，英文特别教得好。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他知道在上海做事一定要英文好，就要我去考考看。当时格致公学规定，兄弟两人一起来本校读书，可以优先入校，学费还可以便宜。我二哥就代我报名，还天天帮我补习。我觉得自己不可能考上格致公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