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菜场附近有一个炒货专卖店。有时看到一位大姐站在门口嗑瓜子,手法高超,脱壳迅速,嘴巴如机关枪扫射般吐出瓜子壳,落得如天女散花,满地都是,看起来这样嗑瓜子真的是很快乐。
我对太太说:“嗑瓜子得有这种场地才畅快。”当然,事后须清扫干净。
大姐友好地招呼,让我们进店看看,随便尝尝,不好不买不要紧。一句话里包含着极有感染力的节奏。觉得没地方像她这么畅快地吃,高兴地吐,总是没有太大趣味。
嗑瓜子最震撼场面,我是在一艘长江渡轮里看到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我和几位同学从镇江乘船横渡长江去扬州玩。上船往船舱走,我看见船舱地面铺满了瓜子壳。旅游鞋踩在上面吱吱作响,如行走在沙滩上。舱底是站位统铺,一起渡江的大叔大婶们早已占领优势位置,倚定柱子或舱壁,手里捧着一袋袋瓜子,抓一把一粒粒往嘴里扔,嘴巴咬合嗑动,非常机巧迅速,瓜子壳吐得漫空飞舞,欢乐无比。
现在大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渡轮大概是没几个人坐了罢?后来回想这个场面,我仍然觉得规模之盛大,简直让我“吓得瓜子都掉了”。
“吓得我瓜子都掉了”是现在网络流行的一个词,很多中学生超爱用。把一句话改造成流行词,是社会语言学中的特殊现象之一。这种用法不规范,不能纳入任何语法规则,但是生动、自然、准确、有趣,因此很能满足年青一代的表达欲。
有个流行的表情包,是一只可爱的卡通仓鼠,超爱嗑瓜子。它胆小警惕,会被各种事惊吓,手里瓜子动辄掉地。
这个流行词可以灵活运用,不一定真要见到重大事件,也可用于撒娇式情感表达,还可用在反讽、搞笑场合。
在城市里、渡轮上,随意乱吐瓜子壳自然是不文明的行为,这与生活在广阔山村时不一样。我小时候在乡下生活,深深地体会到在没有约束的条件下,什么叫自由自在。
那时我家在坡脊小镇,两间泥砖屋在黄泥山坡上,面对一条小河,七八块梯田从高到低渐次靠近河边。平时青山绿水,很有趣味,但我家乡雷州半岛是热带气候,常常会发大水。一阵暴雨之后,波涛便会汹涌而至,大水上漂满了各种什物。有活猪活鸡,也有西瓜萝卜,有深谙水性的勇敢村民,会趁机打捞各种财物,水边吵吵嚷嚷,高声喊叫,如同过节。
平时,生活大抵是寂寞的。庭院四合,番石榴飘香,暮色之下,是无边的寂静,晚饭之后四下空寥,沉闷如大水漫延,浸没山村小镇。所谓庭院是黄泥土平整的,吃饭时猫在桌上跳过,狗在桌下闲逛,鸟在树上鸣啭,偶尔有一趟火车自远而近,又轻快地远去。那时,晚饭之后就是无边际的寂寞。
小学时,我拆过家里一只闹钟,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整复原。弹簧、齿轮都卡得严丝合缝的,但闹钟就是不走。最后急中生智,我把一根厚竹篾定在弹簧上,闹钟竟然走了。
很久一段时间,父亲都很奇怪:我们家闹钟走得太不准了。有时很快,有时很慢。快得早一个多小时,他去赶火车,鬼影一个也没有;慢得晚一个多小时,他去赶火车,连火车蒸汽都看不见了。
这件事情最终都没有东窗事发,不知道是父亲母亲糊涂呢,还是他们虽然侦破了案件,但因为宽厚而不揭破。现在想想,要是在一般的家庭里,碰上了严厉的父母亲,会发生什么样的痛殴惨案,是可以想见的。这样一想,“吓得我瓜子都掉了”。
但我父亲是天下少有的宽厚之人,他有五个孩子,其中如我还调皮捣蛋,却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们。这样的温和、慈爱、胸襟、气度,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也一直自愧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