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开在那里,纯洁宁静,老人般的大树用粗壮的枝杆荫翳着高低不一的墓碑,墙边一棵樱桃树浑身是花。
这里是梅岑根的墓园。我跟两个同伴一道坐车,从斯图加特来这里。
等待同伴时,我到街上漫游,看到这座墓园。起初我以为这是个公园。绿树跟公园同样多,鲜花比公园更多。
大多数墓碑前有一小块花池子,这里好像举办花卉比赛。对地下的长眠人来说,树和石碑有太多荒芜的野气,而鲜花使这里像家庭。风中摇动的花朵如孩子拍手跳脚,跳皮筋或跳房子,它们都穿鲜艳的衣裙。即使黑夜,墓地也因为朵朵鲜花而如人间。
我看不懂碑上的德文墓志铭,只看到逝者生卒岁月。逝者少有上世纪20年代出生的人,多数是40年代出生、六十多岁死去的人。可见这个墓园建立的时间不算长。这时候,走进一对中国留学生,一男一女。他们俩看碑文,然后用汉语谈论一下,我旁听。
多数墓碑上有照片。这张照片上,老人专注地眺望远方。“我的双手——拿过工具,拉过爱人的手,抱过孩子,捧着圣经,一生也没有放下”。这是他的墓志铭。
另一张照片是一个标致的男人,像老年的法国影星阿兰·德隆。“我出生在天空下,在阳光和雨水里生活,闻到麦香。如今与天空只隔薄薄的一层土”。
整洁的老妇人像。“我不过是一株草,幸好遇到了爱情。爱是我在世上活过的唯一痕迹”。
四十多岁的男人,卷发堆满头上。“我既不知开始,也不知结束。人生只比一场电影长一些,多数人都没有合乎逻辑的结局”。
十多岁的男孩子。“让我在阳光中与兄弟们一起唱歌”。
这人的照片是一个剪影。墓志铭刻着保罗·策兰的诗——“你躺在你的身体之外,而在你的身体之上,躺着你的命运”。
一个黑人的墓志铭:“我害怕睡过去醒不来、害怕睡不着、害怕孩子们想我、害怕下雨、害怕鬼魂、害怕见不到天上的月亮。”
中国男孩子读到这里,女孩子扎进他怀里,双手把着他的肩哭起来。女孩子的肩胛骨随着哭声起伏。
这是六月,树荫之外的阳光刺眼。有个女人急匆匆跑过来,手里拿着喷壶。她一边浇墓前的花,一边看表。一个身体臃肿的老太太抱着墓碑,闭眼斜靠在碑上。中国的男孩子为女孩子擦眼泪。他们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爱情被无常拆散的可怕,在墓地里睡不醒和睡不着的可怕。男孩子的脸吓白了。他们走出墓园,不一会儿,传来他俩嘻哈打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