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黑压压的一群人在迎接葛沽第一架钢琴的到来
我的建议立刻在连里传开了,并马上有三位同学用实际行动来支持实现我的这个建议。他们愿与我合买将是第一架运到葛沽来的钢琴,他们之中就有这位男高音林大个。其实,我要求买琴时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筹这笔款。一个月46元的工资全都给了照顾小青的孙奶奶,父亲的工资又都被冻结了……但我仍然兴奋得整晚睡不好觉,在梦中,我的十个手指都在动了!但事实比想的要困难得多。
我回到了北京,和妈妈好不容易在北京前门的一个委托店中看到一架极破旧的钢琴,除了价钱可取,其他部分都不怎么样:里面的琴弦是直的,有的是线代替了弦。无论怎样,88个键子都在,这就够了!
妈妈把藏在米袋里节省下来的200元钱都给了我垫付琴款。然后请委托行代运到天津,在天津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的后继),一位曾是老工友的调音师本来答应予以帮助“义务”修理此琴,但当我请他从“起士林”西餐店吃完饭回去看琴时,他说对此琴也爱莫能助。
我正急得无奈,只好赶紧联系上了从天津运货回葛沽的一辆军用卡车,又从葛沽换了拉粮的马车。等辗转到11连时,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在迎接葛沽第一架钢琴的到来。为首站着的是当时还在“隔离审查”的“五一六反动分子”——指挥系的大潘潘世荣和管弦系的小潘潘沃流等。他们被派来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出苦力卸运钢琴。
钢琴在簇拥和喧闹声中就像迎下花轿的新娘子一样,被抬到了这一排还未全拆的旧土房中的第一间。有人等不及,在琴还未放稳时就把盖子打开了,一排音按了下去,只听见从这黑匣子里像飞出了一群没有纪律的野鸭子,乱扑着不齐的翅膀,扯着脖子难听地呱呱乱叫。里面或有或无的锤子砸到或多或少的“弦”和“线”上,既没高音又没琴声。挤着看热闹的人群就像刚掀起了红盖头,惊异地发现新娘原来是一个“丑鬼怪”!啊!嘘!哈!哦!各种失望的叹息声加上嘲笑和挖苦的声音一齐灌进了我嗡嗡作响的大脑。还是小潘聪明,赶快悄悄地把琴盖上了,他看着我这张因长途劳累和沉重打击完全变了的难看的苦瓜脸和僵硬挺直了的身体,便悄悄地把我拉走,带回炊事班的小木屋里去了。
不一会儿,炊事班的门缝里伸出两个头。“爱莲,对不起,我们想退伙了,不买琴了。”站在后面的林大个的男高音也不好意思地“唱”出一首“告别歌”,很清楚没人想和我分担或分用这个“丑鬼怪”!
“快来看!爱莲的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大?”“啊?我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我的一双眼睛完全睁不开了,肿得像我刚梦见的一个小馒头。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爬到圆镜子前,强扒开这双肿眼一看,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全是红的,血充得都要涨出来了!“我这只眼是瞎定了!”我知道那是一个热烈衷心的期望在受到剧烈的打击和崩溃后被内火烧的。
几天后,妈妈来信了,我的热泪又滴湿了那张薄薄的信纸,妈妈写道:“千万不要把身体急坏了,买琴的钱我可以全帮你付,不要在乎钱上的损失,眼光看远一些。”妈妈的爱和支持又一次温暖了我的心,我只恨离妈妈太远,不能快快去看望和感激亲爱的同时现在也是寂寞的妈妈。我把妈妈的信小心地折回衣兜里。当我走近那间放着“丑鬼怪”的小木屋时,看见小潘安静地等在那里,手里拿着几张在横条信纸上又加画出的五线谱纸,密密麻麻。上面整整齐齐地手抄着整整一首李斯特改编的帕格尼尼的练习曲《钟》。他把这首手抄的曲谱双手递给了我。
“这是我给你抄的,你练吧,慢慢地练,但现在我想听你弹《黄河》。”我感激地深深看了小潘一眼,小心地双手接过这沓贵重的手抄谱,泪花充满了我那双仍然红肿着的眼睛。没有说什么,我走到心爱的钢琴前,把《黄河钢琴协奏曲》的谱子再次展开在这架小“丑鬼怪”上,我已经背下了两个乐章。此时我什么也不想,专心地弹着听着。虽然是在一架完全没有音高排列的丑鬼怪钢琴上,但我仿佛听见了整个中央交响乐团宏伟嘹亮的乐声在为我伴奏。我越弹越带劲,快速的八度开始在琴键上飞舞,十个手指灵活地指挥着万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