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姐又告诉我们,虽然跟去年相比,老人显得有点老态龙钟,但精神一直很好。刚到桐庐,他足不出户,闭门谢客,每天从早到晚伏案写作,以每天五千字的速度,花了二十天完成了一本回忆录《笔走童年》。后来,又陆陆续续作了一些画。前不久,舞蹈家戴爱莲特意从北京赶来探望,叶公很高兴,两位老人童心不泯,还结伴去江边捡叶公所钟爱的鹅卵石。
次日清晨,我在睡梦中隐隐觉得有人在牵动我的被角,睁眼一看,竟是叶公!他带着稚童般的微笑瞧着我:“昨天晚上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要介意!快起来吧,天已不早了。一会儿我们去分水参观郑家祠堂。”我连忙爬起来,两脚落地感觉特别轻巧和踏实。漱洗完毕,来到客厅,叶公见我仅穿了一件衬衣,关切地说:“山上冷,要多穿点,否则会得感冒。”我热乎乎地应着,递上了申石伽先生的信。老人读完信,不由感叹道:“现在老朋友所剩无几喽!”
用完早餐,我们随叶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径直来到江边。此时回首仰望富春画苑,一座粉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赫然在目,它背山面水,气象万千,画苑门口,粗大的枫树和樟树相互对峙,犹如两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座艺术大堂。
八点半光景,当地县政府的领导接我们去参观祠堂。一路上,叶公谈了他在“文革”中的种种遭遇。那时,他在八平方米的牢房里被关押达七年之久,即使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中,他始终没有丧失生活的信心。为了锻炼身体,他创造了一套练腰的体操,并来回走动,免得背弯腿僵。为了练习说话发声,他读书读报读出声来,还自编自说长篇故事《松树湾》。老人遗憾地说:“可惜现在已忘得差不多了,否则写出来也是蛮精彩的。”
车在曲曲折折的小道上开了大约两小时,到分水的时候,村口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他们都想一睹与他们共饮一江水的艺术大师的风采。老人颔首向村民们致意,还不时敲打着那些孩子的脑袋,惹得村民们哈哈大笑。
所谓“郑家祠堂”是一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建筑,但是通过残存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还是能想像出这座祠堂当年是何等气派。屋檐上雕刻着麒麟、凤凰、仙鹤等,还有各种神话人物、戏文传说。气势雄伟,工艺精湛。叶公语重心长地对当地文管会的同志说:“太可惜了,这些都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精髓,要好好保护。”
入夜,我们围坐在一起,品着香茗,春彦兄提议请叶公唱段京剧。叶公推辞道:“我老了,唱不动了,还是你们唱吧,我帮你们打拍子。”于是我先唱《甘露寺》“劝千岁”,春彦兄又唱昆剧《长生殿》选段。这下可把老人的戏瘾勾出来了,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来了段《打渔杀家》。别看老人已是耄耋之年,却依然中气十足,唱的中规中矩,有板有眼。
我们要告别富春画苑了。临行前,明明姐为我们准备了一大包杭州特产小核桃,还有刚刚煮熟的玉米棒,让我们带着路上吃。老人恋恋不舍地送我们到大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这儿正在修路,要当心,车开得慢点。”并且要我们代他向程十发、贺友直、戴敦邦等老朋友问好,希望他们来年春季去富春画苑作客。
汽车的发动机响了,我们向这位可敬的倔老头辞行。他站在高大的樟树下显得那样挺拔,而且神情严肃地向我们挥手致意。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我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突然,老人又俏皮地作了个“敬礼”的动作,高声喊道:“再见——”他的身影在我们的视线中越来越小,这洪钟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却传得很远很远……
二十年过去了,和叶浅予先生会面的那一幕,仍时时萦绕心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