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坐在剧场看音乐剧《巴黎圣母院》,感觉与从前看电影《巴黎圣母院》颇不相同。从前看电影,爱惜的是艾丝美拉达,憎恨的是孚罗洛神父;此时看音乐剧,爱惜依然,憎恨却一点点地化成了怜悯。爱憎变得不够分明,然而这与音乐剧或电影本身,全无干系。
孚罗洛曾是个虔诚的神父,拥有尊贵的身份和高尚的地位。他还是个勤奋的学者,具有渊博的知识和深厚的教养。但就在不知不觉中,生理的本能被信仰隔断,凡人的欲望被身份架空。我想他若本是个没有底线的淫棍,倒也罢了,因为他尽可以学《十日谈》里的主教和神父们,或改装入室勾引良妇,或易容娼寮恣意泄欲。但他没有这么做,这可能是他的知识与高傲决定的,可惜知识与高傲更加剧了他的郁闷和癫狂。孚罗洛还收留了可怜的丑八怪卡西莫多。收留的原因,据说有多种,我却觉得独独忽略了同病相怜的涵义。卡西莫多残缺的是人的肉体,孚罗洛残缺的是人的肉欲;卡西莫多因残缺而变得神力拔山,孚罗洛因残缺而变得色胆包天。说了半天原来他们是同类人,至于行善还是作恶,不过是人的一体两面罢了。
美与恶是天生的对手,能激发极端之恶的,恰是极致的美。当孚罗洛神父命令卡西莫多劫持少女时,他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个结论:“她的舞那么动人难道是我的错?她长得那么美难道是我的错?她使人发狂难道是我的错?”但极端之恶失去了任何表达爱意的巧饰,副主教不能像卫队长那样温柔地说“我如果有个妹妹,我将爱你而不爱他”;也不能像敲钟人那样冒险采来一朵小花,博得少女一笑。他只有赤裸的本能,如同他的声音始终低沉阴森,丧失了任何变化。尽管巧饰常常是拙劣的,但它们往往很有用;而没有巧饰的本能是恐怖的,于是便有了劫占、有了暗刺、有了诬陷、有了强暴……
玉体如酥,星眸秀、白羊惊艳。歌带舞、自然香色,惹来邪焰。大道苦修求正果,小心坚忍抑春念。到此际、一袭黑袍加,究难掩。
隐街角,为劫占。谋暗刺,施诬陷。失情翻作恨,恶行难忏。绞索起时责上帝,钟楼高处得天谴。藉死神、美与善相拥,莫能犯。
——调寄《满江红》
当少女被绑到绞刑架前时,神父正在痛苦地忏悔。他忏悔的地方,不是教堂,而是他行凶的客房。这表明在他的心中,上帝已不存在,忏悔自然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歇斯底里的绝叫:“她活着有罪,她存在有罪,跟我一样!让她的灵魂安息吧!那我的灵魂呢?我的呢?上帝!我的呢?……”
我曾在圣母院的外墙四处寻觅那个希腊文“宿命”,又到大教堂的正门口上下打量。它是如此高耸峭拔,似在宣示从人到神的距离是多么地高不可攀。当孚罗洛的躯体从顶楼向我飞坠而至时,他似乎没有惊惧,没有惊呼,更没有挣扎。我想他心下早已承认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了,并且希望早些结束做人的痛苦,好让自己的灵魂早些安息。
多年后,人们发现了卡西莫多与艾丝美拉达紧抱的遗骸。但就在试图将两具骸骨分开的刹那,它们化作了尘土。看来,死神不仅能阻止恶与丑再次肆虐,也能护卫美与善不受侵犯。这就难怪——据说雨果弥留之际曾说“欢迎死神光临”,此言通常被认为是他一如既往的豁达和至死不泯的幽默感;但我却觉得这位人道主义大师的那瞬心情,与孚罗洛神父的最后一念遥相映照——人,只有让死神来解放自己。
不过就在剧终谢幕之时,我却想起了一出昆曲小戏《下山》,那一缕从高厚黄墙内溢出的清纯、温暖而带着诙谐的气息。小和尚本无春心萌动,加上不堪庙里寂寞和老僧打骂,无师自通地实施了自救,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傍晚偷出山门。本无有的是年华,没的是牵挂,倒比大和尚们来去自由多了。而他的姻缘来得比预想的还早。刚到山下,本无便遇到了同样原因私逃出走的小尼姑色空。
木神泥像百千态,独是欠妖娆。年年昼夜,单蒲做伴,孤枕相邀。
黄墙高厚,亦难关掩,若柳初桃。女儿梦里,袈裟褪尽,红粉香袍。
两人年貌相当,言谈投缘,一僧一尼当即做了一对小夫小妻。
嫩红幼绿春来早,山下正妖娆。黄墙渐远,金钟已杳,夕色相邀。
少年男女,缘逢顷刻,携手夭桃。人间佳偶,新成一对,冷落僧袍。
关于做人,我相信东方与西方的精神能够互补,如同乐观与悲观的情绪可以中和。走出剧场,回到家中,我的头件大事便是开启唱盘,让《下山》的悠扬旋律和灵巧对白,缓释适才看戏的抑郁。其实只要承认自己是凡人一个,并且趁早行动,那么诸事俱达,大可不必劳死神来泯灭一切。中世纪的巴黎,自然有的是修女,有的是像色空那样怨神怼主的嬷嬷。可惜孚罗洛神父迟了,当他有了知识、有了地位,特别是有了一大把年纪之后,一切都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