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大学领导嘱我写“大医”两个大字，作为对上海三十位年轻的未来名医之星的祝贺和鞭策。大医必须赤诚为怀，医术精湛，这在唐孙思邈《千金方》“大医精诚”论中已经备述，我们的未来大医，更肩负着盛世伟业中继往开来的重任。躬逢盛世，这里我略述中医沿革中的一些个人观点，也供青年学者的参考。

　　宋前中医学曾经是一个大框架，医经如《内》《难》《伤寒杂病论》《甲乙》《脉》《病源》《本经》，早已备列，迄为中医之根柢；临床方面，自仲景方论以还，六朝繁衍，医方大量涌现，如《玉函》《东阳》《小品》《杂药》《集验》《删繁》等，今书亡而名存者，犹可数以百计，其中隋《四海类聚》，仅卷帙已有二千六百之多，裒聚之丰，可以想见。这些古方虽佚，幸唐《千金》《外台》、宋《圣惠》《圣济》，收其大概，存其十一，而宋方之总数已经逾万了。近世芸、其忠兄纂编《三国两晋南北朝医学总集》，可见唐前医学之概。而今天正规中医临床用方止于百数，属清代《医方集解》三百数之余绪，不说沧海遗珠，单从数字看，万数与百之比，今日医方之小框架显而可见，不得不承认的。我们能说今存百数皆珍宝，从前万计俱糟粕吗？值得年轻学者深思。

　　宋前医家思维侧重在病，今书俱在，足可印证，《本经》亦然，如对附子称：“主风寒咳逆邪气，温中，金疮，破癥坚积聚、血瘕。”显然破瘀逐邪为主，这在汉张仲景的临床中得到了验证，如“病历节不可屈伸、疼痛，乌头（附子）汤主之”；“胸痹缓急者，薏苡附子散主之”；“心痛彻背，背痛彻心（可理解为心梗），乌头赤石脂丸主之”；“肠痈之为病（可理解为阑尾炎）……薏苡附子败酱散主之。”四方附子，俱作逐血破瘀、疏通血络之用，通则不痛，从而来缓解急证、重证和大证，玩味其旨，与《本经》如出一辙。

　　宋后医界思维偏重在“体”，金元为转折，把整个医学历史洪流拦腰横截，《四库全书提要》评为“新学肇兴”时期。当时战乱频仍、沧海横流，兵燹、疫病、饿殍、哀鸿遍于大江南北，内伤发热（阴火）病十分流行，患者发热之外，中气不足的矛盾凸显了出来，于是名医李杲把视线从治病转移到治体，主张用甘补药治疗发热，所谓“甘温除大热”，补中益气汤遂而问世，名方沿用迄今。元代朱震亨发展了治体思维，认为该时人体中湿热相火为病最多，主张滋阴降火，而擅用知柏地黄丸。李、朱两家开拓和深化了临床专题医学（阴火、相火）的研究，垂范千秋，但它们仅属一时、一地、一事之学，非医学之完整，不善学者往往承其衣钵，无限引申，双目戴上有色眼镜，凭空臆测，远离实情，深深陷入门户医学渊薮，这在有明一代尤为显著，《医学源流论》所谓：“迨乎有明，蹈袭元之余绪而已。”由于这种不良的门户医学倾向，被清代名医唐宗海诟病为：“唐宋以后，医学多伪。”明清治体卓荦而有建树者，当推介宾与天士，前者“治形”，后者“存体”，虽折衷李、朱，但越出门户而高见远识。今天我们的思维主流是沿着金元明清的轨迹走过来的，所谓辨证论治，实辨体论治耳。除治肿瘤外，治病思维淡漠，乃医学之一偏。

　　一个甲子前，批判余岩等“废止中医议案”，中医重生；1956年全国启动中医高等教育，普及和发展了中医事业；改革开放卅年后的今天，深究、反思和提高的时代来到了。当现代科学不能完全解释阴阳五行、经络脏腑的实质，当我们未能贯通宋前框架、病体合治，收其实效而改观于今日临床，要说中医“规范化”，为时尚早。寄语年轻学者，越出今天小框架的桎梏，把中医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