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假如世上果真有天堂，那它一定是上帝原本不应毁灭的所多玛城。”——《欲望的旗帜》。

　　一个时代，总是将它自己显现于同时代的宗教信仰，或社会形式里。也隐藏于披了“哲学”外衣的文学里。《欲望的旗帜》中，每一个人物蜷缩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享受孤寂。胆怯与怀疑，陌生与恐惧，并不妨碍心存向往，对爱情的美好追求。即使早就知道，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空中楼宇，浪漫虚无得叫人无语。人与人隔阂，人与己隔阂，孤独日日戴着面具，欢声笑语，矫饰伪行。如卡尔维诺说，“一切都是静默，暂时的，可替换的，树与石只是树与石”。

　　格非的小说，不给读者皆大欢喜。矛盾从不和解。冲突不断，人物一个一个接起来，写下去，我不断在猜，会怎样，最后会怎样。曾山、子衿、张末、贾兰坡、邹元标等，每个人的困境，貌似由周围外因引起，归根结底，是现代大都市“高知”的集体困惑疑虑。故事因人而异。结局殊途同归。小说将爱情与理想，哲学与神学，宗教与艺术等，一锅端，像东北“乱炖”。欲望若消匿，人类消失不见。感动本属单纯，掺杂了真相与幻觉，真话与谎言之间，究竟什么是“界限”？法国作家让·凯罗尔说：“假如我对你说谎，那是因为我想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当爱情走入歧途，注定是伤害。普鲁塔克说：“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最终是不可能的”。“满足”又永无绝对。新的欲望永无止境，往往不知厌足。过度释放终究造成破坏。叔本华说，“欲望过于剧烈和强烈，就不再仅仅是对自己存在的肯定，相反会进而否定或取消别人的生存……”正如帕斯卡尔惊叹于人类与现实生活，永远是不和谐，永远是矛盾。他说“人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让我想起那句著名的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欲望的旗帜》全篇六章，与会议有关的内容占到80%。由会议始，于会议终。高等学府召开学术会议，本属正常，但若稍加琢磨，不禁哑然。作者反复强调“这是一次重要的哲学问题会议”，实质内容，自始至终一无所知。倒是众多人物游走其中，各行其事，当然与“哲学”无关。曾山沉溺于贾教授死因，与对张末前尘往事仔细回想；宋子衿奔波于女研究生打胎，与迎接妹妹到来；老秦与斜眼老婆暗自酝酿的神秘计划……到最后，会议由制假商人赞助终于得以召开。而商人被戴上手铐一刹那，却大笑，他称之为“与那帮知识分子开了个玩笑”。我读到此处也笑起来。荒诞而现实。真相使迂腐学究们洋相出尽。当小说最后出现纺织女工与唐彼得的婚姻一幕，我心底一叹，真是“荒诞中的意外”。引用文中一句话——“昨天还淹没在谬误与偏见之中的人，到了今天就俨然真理在握……”——肉体永远比精神来得实在。

　　每一个人物命运，不读到最后，读者猜不出来。于生活琐屑点滴中，剥丝抽茧，慢慢呈现。故事往往偏离初衷，与愿望相悖，过程晕眩迷乱又充满荒诞。我喜欢“格非式”文字特点。命运对现实的捉弄，反之亦成立。以宋子衿与张末为代表人物，刻画尤显突出。我觉得张末是格非喜爱的——他从各方面完成“她”的命运。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张末的一生在“寻爱”，她永远于精神与肉体之间纠结徘徊，这爱注定矛盾重重。这应该也是现代知识女性所特有共有的心理。

　　《欲望的旗帜》背景发生于90年代上海的初期。人的思想意识、行为观念初初成型，正在转变。文化与冲突，太多商业因素侵蚀，物质金钱开始主宰价值观，知识迅速枯槁干瘪——尤其对于哲学而言。格非善于运用机智切入。他自如地想象与编织，将读者带入跌宕情节，画面常常缭乱纷繁。表象感性，直觉特性，我阅读时企图将自我感性，进入理性事物的世界。我想知道“高校题材的荒诞”寓意何在。读到尾声，读懂一个词——分裂。真相与真实，真话与谎言。“分裂”是个需要界定的词，因它的歧义。有人说“我生活在不真实中”，别人立即反驳“你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内心真实与事物真实的区别，有时无法言述，有声或无声。这是文字的苍白。当内心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渐行渐远，“荒诞”的产生变得自然而然。它悄无声息地来了，“高知”们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