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末，我居住在卢湾区复兴中路250弄一个叫“复康里”的弄堂里，深入这条弄堂，还有“天无里”和“三渔里”。说不清哪条是主弄、支弄，总之这三个“里”联成一个板块，在复兴中路、黄陂南路和顺昌路之间有多个出口，每个弄口处有过街楼，门拱上有着波浪形的石雕花纹，形成一片蔚为壮观的石库门建筑群。它与周边小有名气的“梅兰坊”、“瑞华坊”等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建造在法租界内的石库门弄堂房。

　　1971年秋季，我随外公外婆迁居这里，一栋有着八户人家居住的石库门房子。这栋房子的前门有着双开门面的黑漆大门，颇有气势，天井里有一口井，两尊“破相”的石狮子，据说是红卫兵砸“四旧”的杰作，狮子砸成了假山，石头缝隙里居然探出毛茸茸的蒲公英。后门也有天井，还有着八户人家公用的水龙头和一个烧饭的灶披间，这儿才最活色生香。

　　我家住二楼的西厢房。东厢房住着这栋房子的原户主，一户被贴上资本家标签的人家，女主人陆家姆妈五十来岁，小巧白皙，不多话，见人低眉垂眼，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子不卑不亢的清傲。她走路极快，腰杆笔挺，迈碎步，像一阵风。外公说，陆家姆妈是穿惯旗袍的，所以，腰杆直，步子小。外公以前是开洗染店的，解放后公私合营，他成了一家洗染店的职工。所以，每次我们家洗大件头东西，譬如床被之类的，外公就有一种重操旧业的兴奋，他把开水烧得滚滚，兑在一只盛着凉水的大木盆里，水温刚好，他便左手拿一块肥皂，右手持一把削刀，唰唰唰，肥皂片如卷曲的刨花，齐刷刷飘落在木盆里。外公在后天井显摆这种技能，让邻居们围观着叫好，连陆家姆妈也说，徐家外公真有派头。

　　不仅是专业的洗，外公的熨烫技术也是行业第一的。有一次，客堂间阿婆的女儿第一次上对象家的门，阿婆拿来一条百褶裙央外公帮忙熨一熨。于是，外公干脆将煤球炉提到家里，因为用的是铁熨斗，然后将裙子铺在烫衣板上，上面盖一层布，含一口清水，均匀地喷洒在布面上，一寸一寸地熨，极费工夫。熨好的百褶裙像一把展开的折扇，每一条褶子都是那么整齐均匀。阿婆说，生活做得介漂亮，真让人佩服，徐家外公老有派头。所以，小时候在我的印象中，派头，并非是有钱或出手阔绰，能将一件事情做到极致，无出其右，也是一种派头。过不了几天，阿婆就会送来一碗馄饨或是几碟瓜子，石库门的邻里之间便是这样礼尚往来的。

　　八十年代初，陆家落实政策了，邻里之间都人心惶惶，生怕他们要收回房子。“翻身”后的陆家姆妈并不显跋扈之气，在灶披间里，她还是那么低声柔气地向邻居们解释着，哦，是这样的，我们只是拿到些钞票，是政府补给的，不好收回房子的。尽管陆家没有收回房子，但之后社会发展飞快，人们的居住形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栋房子的人迁进搬出开始频繁，居住的人家已不似以前那样稳定了。

　　2001年，传闻已久的拆迁工作开始实施，这片有着浓郁海派风情的石库门建筑终将退出上海的历史舞台。那时我外婆已离世，只有外公一人住在这栋石库门房子里。那天，我们几个小辈要带他离开的时候，他怔怔地坐在里面，打量着这间西厢房的每一个角落，对我们说，你们等等，再让我看看。他一个人对着这间空荡荡的房子，良久，良久——我知道，他舍不得。因为，我也舍不得。

　　十日谈

　　石库门风情

　　两次去我魂牵梦绕的浙兴里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