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长长一排站在台上。这是一个小学的台上。你们不是站在那儿朗诵，也不是合唱，你们都是刚刚被这个小学录用的新老师。你们站在那儿按顺序地介绍自己，用简单的几句话说说自己的心情、愿望，可是你们都禁不住说到是怎么知道这个有名的小学的，怎么寄材料，怎么打电话给校长，打电话犹豫着选个什么时间，担心打搅了被拒绝，后来约好和校长见面，小心翼翼走进漂亮校园，心里想，如果能到这个学校当老师那么会高兴得要死，可是没有信心。　

　　可是后来接到校长电话了：“欢迎你来我们学校当老师！”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用“高兴” 好像不够，“开心”也不够，就算用“激动”用别的词汇也说不准确当时的心情。你，还有她，你们好几个都说，当时就对着电话一遍一遍地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我明白，你们当时说这么多“谢谢”，是当时你们最准确的心里。是心里，不是心理。人是有心里的，“心里”是更具体、更可以触摸到的，会摸到温度，还摸到跳动，而“心理”，弄不好一下子就又成了心理学了，像在墙的这面猜想那面，猜啊猜啊，就成科学了。我透透明明看得见你们的心里，摸到温度，摸到跳动，那个时候，对着电话的另一头，对着被录取，对着“欢迎你来我们学校当老师！”尤其如果你是个女生，电话的另一头竟然还问你：“你来我们学校，会考虑两三年里生孩子吗？”你一蒙，竟然说了真话：“我?可能会?如果不可以，我会服从学校。”电话那一头却说：“如果生孩子，那么很好，可以上我们的幼儿园，我们学校有幼儿园！”你们没有说，那一瞬间，你们眼睛有没有湿润，但是你们的眼睛和心里怎么会不湿润！我的眼睛都湿润了。 

　　我是第一次，听着一排人这样站着，说着自己求职的小细节、真心里，年轻的小心翼翼、突然被人“录取”的大惊讶、大喜悦，于是你们发现，自己有路了，读了很多年书，可以从座位上走到台上了，有工资卡了，你们从各个地方来到这里，这个温暖的城市给了你正式走进社会的第一个打勾——√，你们中间的一个人对着台下的校长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谢谢你们给我的这第一个√！”

　　这时，我的心里也湿润。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学生们。他们跟着我读硕士，读博士，毕业了，要去得到一个新录取，有的，我能出力，有的，我帮不了，他们就自己去投简历，打电话。他们是怎么小心翼翼的，被拒绝过几次，心里灰冷过几次，后来录取了，他们对着电话那一头说了很多谢谢谢谢吗？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问过，没有像今天这样坐在台下安静听，觉得分外惭愧。我是应该看见和听见的，那么我就可以继续给他们一些“路上”的温暖和鼓动，告诉他们，被冷冷地拒绝了，心里不要非常冷，被温暖地接受了，要深切地说谢谢谢谢谢谢，而且是代我一起说，因为那个“√”也算是打给我的，令我也知道，怎么好好培育学生，讲学业，也讨论些在“路上”的智慧、方式、笑容，我需要检讨自己，因为我在对学生讲学业时，不那么和他们讨论“路上”的智慧，我甚至经常用自己的缺少笑容的性格和方式影响他们，以为这才是为人的尊严和“高贵”，我是不是误引了他们，还以为自己特别酷！我觉得我有这样的错！我很想向他们道歉！我们教他们一点学业，他们终究要很现实地去找个职业，一个人怎么可以不要一个饭碗，不能舒服吃饭，天天在文学里浪漫也不会有力气，我就是一个只能在文学里浪漫，一进丰富多彩的人群，就左右不圆滑。可是，如今，求职，而且在一个职业里能够绿茵茵地过上很久的开心日子，自己都愿意谢谢自己的好运气，是多不容易的事！

　　我是被校长邀请了来参加他们的十周年校庆的，可是却又意外地参加了新老师的入职仪式。最后，校长请我到台上对新老师说几句祝贺的话。我就说：“祝贺你们捧上了自己的第一个饭碗！”

　　“这个饭碗多么好，请分外珍惜吧！”

　　我说：“我的心情很矛盾，看见毕业的你们，这么辛苦地颠簸，很怜惜，但是也觉得这也是你们的机会，颠簸，小心翼翼，最后被打勾，是多好的记忆，多好的人生颜色，而我，大学毕业，就被留在学校，没有颠簸，没有恭恭敬敬说谢谢谢谢的机会，所以我也钦佩你们！”最后，我提议他们，集体地，再对校长们说声谢谢吧。我也对校长们说，我以大学教授的名义，恳请你们照顾这些大学生，犹如照顾我的学生，谢谢你们！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