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次,我会从上海打电话给远在美国圣荷西的母亲。电话接通后,我总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是谁,除非她问“最近有什么得意的事”,这是我们近年来典型的开场白,母女间的通关密语。
母亲爱听我谈得意事,以我为傲,而我,最看重的也是母亲的认可,因为我两岁时就没了父亲。辛苦养家,太年轻就失去伴侣的母亲,冀望从子女的成就上得到慰藉,跟亲友炫耀,我也乐于满足母亲这种小小的虚荣心,只要做得到。
而今,母亲确诊老年失智症七年了,病程的进展缓慢,但也进入中重症期了。她不用再烦恼现实世界的事,慢慢地,把疾病的本身也忘了,每天就像个小孩,饿了就吃,想睡就睡。脑里畅通的路线就是那么几条,亮着灯一路通行,有的地区如圣诞树上的灯饰一闪一闪,时通时不通,有些地区就像少有人行的郊区小路,一片漆黑。她每天绕行在少数可以通行的路上,完全不知道几分钟前才经过。记忆无法取用,无法增添,甚至无法不被毁坏和变易。
我们在电话里的谈话,沿着一条走熟的路,不能说复杂的事,也没法说新奇的事。我的话语里无可避免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障碍物、陌生的概念和词汇,在这种情形下,母亲更固守她的开场白了:最近有什么得意的事?
生活里哪能常有得意的事?有时甚至是困顿和病厄。但是母亲爱听也听得懂的,就是得意的事。即使真有得意的事,我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巨细靡遗重现场景,卖关子吊胃口,最后来个奇峰逆转柳暗花明。这些过去会逗她开心的叙事伎俩,现在显得太复杂难以理解。我逐渐失去了述说的热情。
生命的一切,包括情感,都靠记忆留存和延展;一个没有过去也无法想象未来的人,每一刻光阴的流逝,都在当下流向黑暗无光的所在,再也不复得见。“积累”这个词失去了意义,时间是什么概念?什么是真相,什么又是虚妄?
去年夏天去探望母亲,她见了我脸上淡淡的,没有以前必有的大拥抱。我打开皮箱,拿出礼物,兴奋地说这说那,母亲的回答显得拘谨而生分。后来她悄悄问保姆:“这个女人是谁?”
母亲不认得我了。我最惧怕的一天终于来到。
每一日,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每一日,母亲又离开现实一点,离开我一点。我突然醒悟,这每一日中的某一日,母亲会忘记我们谈话的通关密语,不再好奇我有什么得意的事。
慢,且慢,母亲。当您还能问我的得意事,还能以我为荣时,我要继续述说,继续以密语通关,直到密语无效,关口消失,黑夜完全笼罩记忆的地平线,直到那一天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