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我常常还会想起胡河清,拿起他的第一本文集《灵地的缅想》,遥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从楼上坠下的绝望身影。
和海子向往着“凤凰涅槃”的死后再生不同,胡河清似乎因服用了过多的文字抗生素而注定了是个必死者。胡河清生前念念不忘一位密宗佛教的高人与他初次相逢时送给他的口头见面礼,在他的《灵地的缅想·自序》的一开始,他记述了这段往事。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洪峰论》到处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虽然史铁生给洪峰的小说《瀚海》作序时所提出的“借纸笔以悟生死”这一命题,其落脚点是颇有亮色的“生之意义”;胡河清却仿佛刻意要和史铁生唱对台戏,行文总是与“生之意义”背道而驰。
格非曾经在课上追忆起多年前受胡河清之邀,与他共进晚餐时的情景。这位生活在李鸿章故居里的文学博士的古怪举止和老宅的阴森之气让格非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如堕梦中的感觉。王晓明所说的胡河清“绝不与时俗同流”,是不是也可以读解为一种沉溺于古典时代不可自拔的精神梦游症?胡河清在他千奇百怪的梦里,神游了多少名山大川,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已不得而知。庄周的梦蝶、神游千里的喜悦和无法入眠的痛楚都在他充满才气的文章中表露得淋漓尽致。胡河清本人也承认,他之所以选用“灵地的缅想”这个题目,是“为了纪念我的梦”。
1986年,我不知道失眠症是如何困扰着这个“梦想者”,使他焦虑不宁,不得不“常常望着花园中老槐树的黑影,憧憧而思”。作为梦境的反面,失眠往往伴随着潜意识内的忧虑抑或是神经衰弱之类的生理疾病。张国荣生前的遗作《异度空间》是对这种顽疾的忠实记录,失眠带来了可怕的幻觉,使患者丧失起码的自信心,疑神疑鬼。
胡河清选择跳楼来为自己的人生划上一个句号,有人将之视之为痛感于中国文化之丧失而毅然采取的决绝的方式,进而把他描述成一个立誓要“为往圣继绝学”式的人物。这当然有其可能性,但这并不妨碍另一种非形而上化、更为切实的精神分析的存在。
“十年一枕艺术梦”,这是胡河清对自己书写《灵地的缅想》时心态的描摹,带着黄粱一梦、看淡世事的音调,又仿佛有一丝“天机不可泄漏”般的玄学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