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我会待你好的
有次在弄堂里遇到广东嫂嫂,她正推着滑轮车要出门卖甜酒酿。她好像有点没精打采,舀了碗甜酒酿给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家爹爹还好吧?”我点点头,直接把甜酒酿倒进嘴里,三秒钟的工夫牙缝里一点残渣都不剩,碗也舔干净了。广东嫂嫂说:“那个女人经常来你们家?”我摇摇头说:“她每天到皮匠摊送饭。”广东嫂嫂推车走了,临走说了句:“大耳朵,你要有个后娘了。”我笑笑,这句话弄堂里很多人对我说过了。瘪嘴老太讲好这句话,后面还加了句:“要有人来收你骨头了。”阿娟听了眼睛有点红了,给了我一块鸡蛋糕,说:“不要怕,阿姐会保护你的。大牙齿女人对你不好,你就逃到阿姐这里来。”我说:“我怕啥?我不怕的。不见得她用两颗大牙齿咬我。她咬我,我也咬她。”
我嘴巴犟,心里还是寒丝丝。酱菜店女人不会送饭给我吃的。小皮匠和酱菜店女人结婚以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一天一根年糕的待遇。
陈翠英对小皮匠的房子很满意,天井加上客堂间,足够宽敞。女人要是想结婚了,她会表现出你无法想象的主动,哪怕被人叫做“倒贴户头”也无所谓。陈翠英天天给小皮匠送饭,一天两顿,经常会出现油煎带鱼荷包蛋什么的。每次来,陈翠英都会戴只口罩,她说是生了腮腺炎,怕传染给小皮匠。她说的那个毛病,我们叫“大嘴巴”,面孔两边像是被毒蜈蚣叮过一样,又红又肿。不过有人怀疑,陈翠英很可能是假装“大嘴巴”,这样一来,她就不用费力掩饰她的老虎牙了。送中饭来时,陈翠英放下饭盒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了。晚饭,她自己先在家里吃好,再给小皮匠送过来,然后就不走了,坐在皮匠摊旁边,陪小皮匠说话,一直到收摊再走。她的声音透过几层纱布再传出来,有点沙,似乎还带点颤音,小皮匠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了。收摊以后,两个人就出去荡马路。小皮匠说要用石灰水把墙壁刷刷白。棕绷有点坍了,要叫修棕绷的重新绷绷紧。陈翠英说她喜欢睡板床。小皮匠说那就买个板床。陈翠英说要添只被橱。小皮匠说那就添只被橱。陈翠英说必须要有只大橱,她有一件粗花呢大衣的,要挂起来的,否则要皱的。小皮匠讲没得事,到大柏树木材市场去买几块厚木板,几件家什一道叫大福里的黄木匠做,黄木匠做功道地,没得话讲。陈翠英讲要买个马桶,她看过位置了,就放在现在堆旧轮胎的地方,还要拉块布遮一遮;旧轮胎移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统统答应。陈翠英说,还要在天井里搭只毛竹棚,顶上用油毛毡铺一层,不漏雨。小皮匠问为啥。陈翠英扭了一下身体,说:“让你儿子睡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犹豫了几秒钟,说:“一句话。”
两个人还到新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灯一暗,小皮匠就迫不及待去拉陈翠英的手。陈翠英浑身一抖,想挣脱,但是小皮匠的手就像一把老虎钳,一把搭住,钳得毫无空隙,陈翠英只好放弃反抗。酱菜店里做的女人,经常接触咸卤,手的表皮有点粗糙,不过手心还是十分柔软滑腻。这场电影,小皮匠看得心旷神怡。因为经常夜里荡马路,小皮匠明显晒黑了。据说月亮光也是能晒黑皮肤的。
这天陈翠英又来送晚饭。打开饭盒盖,里面有块葱烤大排,还有鸡毛菜烧油豆腐。小皮匠抬头看陈翠英,陈翠英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小皮匠用苏北话说了句绍兴戏里的经典念白:“我会待你好的。”陈翠英笑着点点头。小皮匠又刮辣松脆加了句:“口罩好拿掉了,我不嫌弃你的老虎牙,这么大的牙齿难得的,我顶喜欢了。”
这天下午,我和毛头还有唐唐一起勾肩搭背地回家。唐唐住在德心邨。我们和他搞得很亲热,主要还是骗他的零食吃。我们知道他有很多零花钱,干吗不花了?我口袋里要是有几分钱,那些钱会像摇铃一样地时时刻刻提醒我赶快花掉。买了零食,我和毛头会很讲义气地帮他一起吃。然后,我们把手往衣服上擦几下,就干净了。唐唐居然拿出一块手绢来擦手,像个小姑娘一样,让我们笑了个半死。那以后,唐唐再也不用手绢了,和我们一样把手往衣服上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