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那男人在找半两粮票
顾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很轻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我的眼睛虽然盯着顾老师的脚,但能很真切地感觉到她流眼泪了。班里很多女同学都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我相当熟悉,就是马路上那些心肠软的女人看讨饭花子时的眼神。我身边的甜酒酿伸出了手,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知道她要开始掐了。出乎我的意料,甜酒酿只是掏出块手绢,擦眼泪。我暗自好笑,女人怎么这么容易感动,只不过是篇写我死去的娘的作文,她们就哭了,要是我死了,她们说不定会哭出一铅桶的眼泪。顾老师没有把作文全部念完,我写的最后一段是骂小皮匠的话,她没念出来,大概是她太难过了,念不下去了。
我没想到,这事情还仅仅是个开始。几天后,顾老师让我到教导主任室去一趟,说皮老师找我。皮老师叫皮公德,我们背后都叫他啤酒瓶。这个绰号不难理解,他戴着一副啤酒瓶底一般的眼镜,但问题是,那两只啤酒瓶底的后面,却躲藏着两道让你汗毛凛凛的眼光。我们校长是个剪短头发的女人,慈眉善目,就像你在庙门口见到的那种千篇一律的烧香老太婆。我们不怕她。我们都怕皮公德。对皮公德,我心里是有阴影的,我前前后后吃过他十几只毛栗子。也就是说,他那只被香烟熏得蜡蜡黄的中指,弯曲起来在我额头上敲过十几下。
顺便说件事。有一次,我经过一家食品店,本来我咽咽口水就过去了,却看到一个男人埋着头蹲在地上。我想,难道他和我一样,对蚂蚁很感兴趣?我便靠近过去,如果他不反对,我很愿意和他一起玩一会。这时,我发现他的屁股上有很小一片蓝色花纹的纸,那是半两的粮票。很显然,那男人是在找掉了的粮票。我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眼睛一眨,我已经蹲在那男人的后面,汗津津的手一粘,便把那半两粮票粘在手心里。那男人回过头来,十分不快地看着我。因为我和他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几乎就挨在一起了。我若无其事地装着在缚鞋带,两只手左右绕来绕去。那个男人的目光这时候已经不是不快,而是怀疑了。因为,我穿的是一双布鞋,没有鞋带的。我只好中途变换手法,假装是想把从破洞里露出来的脚趾头塞回去,装模作样地塞了几下。
那男人问我是不是捡到了半两粮票,我摇头说没有。见那男人不相信,我只好发毒誓:“我要是拿了你的粮票,回去就让小皮匠的楦头敲我头,敲半个钟头,好了吧。”那男人觉得莫名其妙,四下看了看问道:“为什么说到小皮匠?这事和小皮匠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这男人有点傻,便起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那男人跟在后面。那男人看到我回头,赶紧闪到电线杆的后面。那男人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又躲躲藏藏地不让我发现。我一下子觉得浑身发痒,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快,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和四十多岁的男人玩过捉迷藏的游戏。我领着他在凤阳路上转悠,差不多把所有的弄堂都转了转,那男人依然执著地跟在后面。那男人断定是我捡走了他的半两粮票,那张小纸片一定是在我的身上。那时的人看待半两粮票,重视的程度和心疼的程度,远远超过很多年后的人对待一张第一版的猴票。
我一会走得慢吞吞,一会又加快脚步,那男人完全配合我的节奏,时快时慢,而且很有跟踪技巧。每次我假装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他的反应都极为迅速,紧贴墙根,或者隐藏在树后,或者就近跨上边上的小便池,或者蹲下来缚鞋带。他是真的有鞋带的。他还懂得改变装束,有时反穿外套,有时脱下外套搭在手上,不知何时,他头上还多了块白毛巾。不过他再怎么变,每次都被我一眼识破。我觉得很好笑,觉得太有意思了,和大人玩,要比和小孩玩有趣得多。最惊险的一次,我们居然站上了同一个小便池。我以为他会借这机会抓住我,没想到他没有。我觉得这个家伙为了找回半两粮票也太舍得花时间了,太有毅力了。我们继续在凤阳路上的小弄堂里兜来兜去,一直兜到我的腿酸得再也走不动了,看看后面那家伙,和我也差不多少,走路脚步都开始发飘了,于是我把他领到最后一个小便池,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跨上去,我便三拐两拐地溜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