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比林洪稍晚的吴自牧,在其所作介绍南宋首善之地临安风俗的名著《梦粱录》十六卷里也提到了蟹酿橙:“取黄熟带顶大橙子,截顶去瓤,留少许汁液,将蟹肉、蟹黄、蟹油酿入橙盅,装入小甑,以酒、水、醋蒸熟,用盐拌而食之。”从句式上看,吴自牧有抄袭林洪《山家清供》的嫌疑。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当时吃蟹酿橙,只是在传说中的“山家”流行?
不是。
史载,南宋有个著名将领张俊,曾与岳飞、韩世忠等人被称作“中兴四将”,但他的“名垂史册”,恰恰不是因为抗金,而是得之于两事:一是参与谋害岳飞的阴谋;一是举办堪称史上最为豪华的一桌宴席来侍奉宋高宗。这场宴席按顺序分成“初坐”(72道菜)、“歇坐”(66道菜)、“再坐”(30道菜)三个环节。其中,在最重要的“再坐”里,出现了“蟹酿橙”的名字。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蟹酿橙会成为杭州菜的经典?
其实,只要留心观察,不难发现,在淮扬菜里,在苏州菜里,在闽帮菜里……都可以见到蟹酿橙的影子。蟹肴是苏浙乃至江西、安徽等华东以及华南地区的常馔;橙子也是广泛栽种于南方各省的俗物,因此,对它们合理利用,遂使蟹酿橙流行,不足为怪。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确为谠论。蟹酿橙不见得是有关各方不谋而合的发明吧。
以我之见,蟹酿橙以浙江、福建、江苏最甚,当然也颇有来由。
先说浙江:蟹酿橙被记载于《梦粱录》中,而它的作者吴自牧,正是杭州人氏。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规矩,蟹酿橙的归属地落在浙江杭州,是说得过去的;又,蟹酿橙最早见诸《山家清供》,这部书是专述宋人饮馔的著作,作者林洪,青年时在杭州游学,混迹于浙江士林,虽然未能真正跻身其中,出人头地,但毕竟于杭城风俗了如指掌,不能排除其所著录之蟹酿橙有见识于当地餐饮的可能。另,证诸于张俊在临安开设的豪宴,似乎可以确信无疑。
次说福建:林洪是福建泉州人,对闽菜肯定熟稔;再加上闽菜菜谱里是有这道菜的(而在杭州三十六道传统菜里竟付阙如),那就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了。
再说江苏:太湖流域是大闸蟹的麇集之地,彼间吃蟹风气之炽,独占鳌头;更有材料显示,林洪不被杭城士林待见,后来跑到了江苏地界讨生活,这难道不也是有力的证据吗?
蟹与橙合作,很可能是民间一直采取的方法。宋人刘攽《蟹》:“味尤堪荐酒,香美最宜橙。”同是宋人的陆游《醉眠曲》:“炉红酒绿足闲暇,橙黄蟹紫穷芳鲜。”说明在宋朝,吃蟹与吃橙,好像是一种很好的搭配。
补充一下:就是这个林洪,在他的《山家清供》里,还提到一道菜——莲房鱼包渔父三鲜。它堪称“蟹酿橙”的“姐妹篇”,做法是:“将莲花中嫩房去须,截底剜穰,留其孔,以酒、酱、香料和鱼块实其内,仍以底坐甑内蒸熟;或中外涂以蜜,出碟,用渔父三鲜供之。”按:鱼父三鲜,即莲、菊、菱的露汁。由此可见,采用植物和鱼鲜合烹,在宋朝是一种惯常的做法,并不显得特别另类。
有人质疑:蟹橙同食,会不会形成“砒霜中毒”?我查过,没问题,除非你吃了巨量的蟹和橙。
从理论上讲,吃蟹酿橙如果吃出了“砒霜中毒”,那是因为蟹中含有大量的五价砷化物,与水果中达到相当数量的维生素C结合所致。事实上,蟹本身不含五价砷化物,蟹只有在受到大规模的污染后才有了问题;橙子食用者狂吃橙子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绝不多见。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概率极小。一顿饭所吃的螃蟹和橙子,无论如何都不足以让人丧命。
常识告诉我们:谁会一天到晚地盯着蟹酿橙吃呢?
须知,古代中国人非常讲究药食同源,他们推出的菜肴,定下的规矩,这样做或那样做,总有一定道理,否则怎么流传千年至今不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