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解剖自己

　　2001年12月，中国作协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那天，我到二十一世纪宾馆看望安徽作家王英琦。聊着聊着，王英琦突然说：“我们去看残雪吧？”我这才知道残雪已经从湖南搬到京城居住。

　　终于走近残雪的住屋。还未有铺上地板的水泥地，很简单的家具，供暖不足，身上好久未能暖和起来。靠着残雪给我们递上的暖水袋，这才有了温暖的感觉。残雪的笑声很爽朗，穿着和走路的姿势，给人一种农村妇女简朴素净的感觉。她笑着，口气轻松地回答：“我人都到北京了，省作协的代表海选，怎么会有我呢？”这是她事先预料的事情，所以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前瞻者”的心态，自然是平和安稳的。

　　这次与残雪见面，我对她说：“有满意的小说就寄给我们，支持我们的刊物。”几个月后，她就寄来了短篇《家庭秘密》。我将之发稿后，她给我来信。

　　2004年底，我到京参加由我责编的文兰长篇小说《命运峡谷》研讨会，特意抽时间，与部队作家好友江前明到京城西三旗桥的金榜园小区看望残雪。残雪的这套住房，比三年前海淀区牡丹北里的住所又要宽敞些，地板、家具、书橱、厨房用品包括窗帘，都是崭新的。我给残雪送上一小箱上海特色点心万年青饼干。

　　坐定，喝茶，随意聊天时，说起了“纯文学”的话题。残雪说她总是认为，看似读者不多的纯文学，其实有着最深的世俗关怀，而作为一位作家，应该具有一种纯文学的理想。这种理想，就如同《圣经》和博尔赫斯，如同曹雪芹和鲁迅的作品，探索着人类精神和心灵的本质。残雪说她在写作时，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看法，那是一种只在乎倾听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声音的创作状态。纯文学作家的世俗关怀，其实是最深层次的、抵达人性之根，关乎人类思想丰富、道德健全的精神之光。

　　残雪还认为，人的精神不能停留在表面的层次。人性里面的矛盾、斗争、自我批判这些都是西方经典文化所具有的，中国从五四以来才有这种意识。我们要想有关于深刻人性的文学，就必须向西方经典文学学习。她说：“我是属于天生创造力比较强的那种，这与我从小成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生活在一个追求理想的家庭氛围里，而且接受了西方的理想主义。如果不学习西方文化，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应该注重有宗教情怀的追求人性的新文学，而不是停留在那种旧有士大夫的情调之中。”

　　我问残雪：“你认为伟大的或者说具有永恒性的作品是怎样的？”残雪的语速越来越快：“这类作家的作品无论经历多少个世纪的轮回，依然不断地得到后人的解释，使后人产生新感受。这样的作家身上具有神性，有点类似于先知。就读者的数量来说，这类作品可能在一段较长的时空范围看似静默，甚至一开始被冷落被埋没。但终究，这些文学著作的读者，会远远超出一些通俗搞笑读物作家。人类拥有一条隐秘的文学史长河，这条河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它就是由这些叙写本质的作家构成的。她是人类多少个世纪以来进行纯精神追求的镜子。”残雪认为，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都具有内心自省、精神自我批判性质。在残雪心仪已久的“明星列表”中，有但丁、荷马、莎士比亚、弥尔顿、塞万提斯、歌德、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圣·埃克絮佩里、托尔斯泰、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等。残雪用她特有的坚定语气说：“没有精神追求的文学是伪文学，描写表面经验的文学是浅层次的文学。”

　　与残雪话别，她将我和江前明送到楼下。京城的冬天，不仅有凛冽寒冷的空气，还有轻盈飘洒的雪花。小区碧绿的冬青树和走道边的土块疙瘩上，残留着还未融化的白雪，远远望去，好似朵朵白云飘落在静静的大地上。残雪，经常无语却有独立的个性，看似残缺却是拒绝轻易融化，冬日的晴光下，她在默默展示着不尽的心语。车子发动了，残雪在那儿向我们招手。

　　“我的作品全部都是在解剖我自己。”残雪如是想，这就是它的顽强。“我的根，深深地扎在幻想王国的黑暗处。”残雪如是说，这就是她的坚韧。

　　本书获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项目资助。明起连载《上海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