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说风花雪月,其实是在说春夏秋冬。春风、夏花、秋月、冬雪,每一个都是人生的细节。大半辈子住在城里,有幸有不幸。有幸,不说也罢。不幸呢?说了更感觉不幸。那就是自己的一场人生,辜负了风花雪月。
把酒临风、走马观花、凭栏望月、枕梦听雪,何等的快事?也就在了鲈乡,都有了。
前年腊月,寂静的夜里,读着一纸青铜鼎旧拓,忽然听到了下雪的声音。这是迎春的第一场雪。下雪真能听到?说出来也欣喜万分。这里太安宁了,甚至金针落地的声音也很铿然,何况是天降瑞雪呢?
很快写成了一首《听雪》,信手题在了旧拓上:
“龙定双睛破壁飞,夔生一足莫徘徊。黄钟无毁楚歌弃,宝甓空凝秦露来。偌大喜蛛侵浅梦,无多明月照深杯。余年冰雪梅花里,五出清香六出裁。”
这回是我定睛关注,瞻仰鼎上的螭龙。历来都说,画上的龙,一旦点上了眼睛,就会破壁飞去的。这螭龙还在,两千年了还在,是否就是留存初心,让后世的人,见到这破壁飞去的姿态呢?还有一足站立的夔,不知它要徘徊不去到何时?
永远可惜的是,春秋的钟鼎还在,伟大的楚歌却很快被遗弃了。接下来的皇城,都是秦人的瓦甓了。
人生百年浅浅的梦痕里,出现个好大的喜蛛,是令人高兴的。留在酒杯里的明月清光,算来已是不多了。雪花纷飞的时候,梅花开得很好。梅花五瓣、雪花六瓣,原是天意注定的。梅花和雪花在了一起。残年的清香,谁能分清,是梅花,还是雪花的呢?
去年年末,雪来了,比前一年大了许多。窗外、湖畔,都听到了下雪的声音。好生神奇、圣洁的境遇,很轻易写出了《听雪》两绝。其一:
“一夜江南雪有无,晓来借问绿菖蒲。紫云冻砚新磨墨,画个扁舟访戴图。”
下了一夜的雪,雪还在吗?先问一下江南的蒲草吧。案上的紫端砚,是一方温润的冻石。发墨极好,新磨了,墨有余温。画什么呢?几乎是不加思忖,就画了王子猷雪夜访戴图。雪夜里去看朋友,到了半途,让船掉头回去了。说是尽兴了,见不见,戴先生总在那里。
《听雪》其二:
“谢娘柳絮薄如纱,觚酒不知寒到家。且向纷飞雪中立,今生修得作梅花。”
第一个把雪花比作柳絮的,是一个女孩,乌衣巷谢家的女孩谢道韫。那时她还是少女,已是雪花的知己了,自然也已和梅花差不离了。今夜,我也听到了雪的声音,柳絮在风中飞舞的声音。醉得像一个酒徒,发现了雪的温润和无垠。在酩酊大醉里,慢慢站立。站立在了雪花中间。像梅花一样,站立在了雪花中间。
雪还在下,下到了立春那一天。也就又有诗了:
“山净寒云天净沙,渡头还见旧船家。记取开春红陌上,雪花落尽落梅花。”
雪是天地清肃的一种方式。清者自清,天地就有这样的怀抱和气概。雪停了,渐渐化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山干净了,连带着干净的云。天干净了,连接着干净的沙洲。干净的渡头,船家还在。这样的景色,每年此时都是有的。一年将尽,天地也好,人也好,都会为今后空出一片净土来。
雪过了,阡陌上落红缤纷。那是梅花的萼和瓣。漫天大雪,吹响了梅花的进军号。梅花是春天的尖兵。梅花和雪花一起怒放,就是隆冬。雪花谢了,梅花落了,那就是春天了。
春夏秋冬,年年都是。风花雪月,年年都有。忽然觉得,人生这一场风花雪月,无始无终。每一年是你,又是不同的你。百年之后,你也不同。无论被忘记,还是被惦记,你总是不同的你。就像春夏秋冬,就像风花雪月,哪一年是相同的呢?
又下雪了。下雪的声音,真的很大。
(编者附注:《鲈乡笔记》专栏至此暂告段落,感谢读者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