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像笼子里的鸟

　　钱伯韬两杯清酒下肚，胖胖的圆脸上已泛起了一抹晕红。伯韬说：“国杰兄，趁今天尽兴，酒后，来八圈如何？”“你说麻将？好啊，正好我们今天凑一桌。”国杰说。秀姑麻利地收拾好饭桌，拉开了八仙桌，铺上了一条厚厚的雪青色毛毯。

　　“今朝从局子里朋友告诉我一个消息。”“啥消息？”“几个月前勿是有条船在浙东沿海沉没了吗？”“这报纸都登了，又勿是啥新闻。”“嗳，侬勿晓得，宪兵队勿是前一段时间去沪江大学抓共党地下分子吗？”“我听说了，人呒没抓到，学生会的几个领头分子不是都逃走了么？”“逃是逃走了，但都‘报销’了。”“啥个‘报销’了？”“死塌了！几个学生会头头当天夜里都上了迭条船，船翻了，倒进海里喂鱼了。有一个姓‘柳’的主席也在这条船上。”

　　梅香听到“柳”字，打牌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拿在手上的一只牌“叭哒”一声掉在地板上。“光顾说话，忘了打牌，梅香你出牌。”伯韬说。“呵、呵，我打，我打。”说着她将手中的“梅花”打了出去。梅香说：“对不起，头有点晕了，怪这清酒——”杏芬说：“是呵，这清酒后劲大，我也有点晕了。”她摸了摸梅香的额头，“唔，是有点热，不过不要紧，不是生病，是酒。我看今天就玩到这儿吧。”国杰说：“好吧，你们先去睡，我再跟伯韬聊一会。”于是，他吩咐秀姑又烫了几壶酒，两人边喝边又聊开了。国杰要与伯韬所聊的事，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盘算、运作的事，他们将手中的黄金从上海运到重庆，再从重庆转到上海市场上，从中赚取差价。两人说得投机，酒也越喝越多，国杰的脸红里带黑，像风干了的猪肝。

　　墙上的老鹰挂钟“当”了一下，已过子夜。伯韬说要走了，挪开红木椅要起身，因人胖却站不起来，国杰扶了他一把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国杰说，我送你一段。出了弄堂口，走过两条横马路，转角处有一黄包车夫靠着墙角在打瞌睡，伯韬叫醒了他，给了他一枚银圆。黄包车夫睁大了眼睛，弯腰磕头，拍拍衣衫，拉起伯韬就走。

　　弄堂里死一般的静寂。国杰喝饱了酒一股欲望直窜胸脯。他在梅香的房门前停住了脚步，门虚掩着，也是清酒的后力，梅香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国杰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毫无顾忌地压在了梅香的身上……

　　第二天梅香没有起床，第三天也没出后厢房的门。杏芬问：“梅香生病啦？”她责怪徐伯韬：“都是迭只徐大块头出的花头，让伊穷喝清酒，不要讲伊，就是我也是吃得头浑淘淘的。”秀姑说：“老爷关照，让伊吃点清淡点，去去酒气，弄点桂花红枣汤，或者花生莲心汤，要是肚皮饿，弄点糖年糕也可以。”

　　自“清酒之夜”以后，梅香似乎被黄国杰“养”了起来。在“皇宫”大屋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梅香感到沉闷无聊。除了大多数时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睡觉，最多下楼在庭院里走走。庭院里种了一棵白玉兰，一棵绿梅，一棵刺柏，一棵夹竹桃，还有一丛蔷薇，一个芍药根。她不喜欢夹竹桃，从小她听外婆说夹竹桃有毒，所以她从不去摸夹竹桃树叶，她喜欢那棵静静地躺在一边的绿梅，有很多花蕾，逢到下雨天，过了几天就开出了好多花。看过一会花，她很快觉得无聊，于是，仰起头看一会儿天空，有一群鸽子在屋顶上盘旋，她的眼睛也会随着鸽群飞旋。几只小鸟飞过，欢叫着飞着，一会儿都停在屋檐上，一有动静，它们又扑翅翅地飞走了。她觉得自己连鸟儿也不如，“皇宫”大屋里虽然衣食无忧，“筷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就是像一只鸟笼，梅香是多么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振翅展翼，畅游一番。在上海，梅香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能呆在“皇宫”大屋里，有时与秀姑聊聊天，谈谈宁波乡下的一些旧闻，再就是帮秀姑做点杂务，挑菜呀，给院子里的花浇浇水呀，或者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她也不想再去找她大学里的一些同学，如果她去找旧同学，同学们会怎样看她，一旦同学们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真心对待她么？再说，见了他们谈起柳叶勾起旧事，她会伤心，所以她干脆也就不再与旧学友们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