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小龙的随笔集《凭什么》,我读完以后,想尽快拿去给父母辈的亲友们读,也到处推荐给朋友,让他们读后拿去给他们的父母们再读。这本回忆录式的随笔集,深深地吸引了我。
《凭什么》一书有两个主要组成部分,一是人物,二是物件,两者都伴随着无所不在、萦绕其中的记忆。形形色色的物件对一些人来说可能最亲切,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最陌生,无论怎样,整本书的氛围与这些物件密不可分。我想借用“物哀”这个词来说明这一点,这个词来自日本,用以表达人在面对自然界的美景时所产生的内心感受:良辰美景奈何天,因此“哀”本身也是和“乐”纠缠在一起的。《凭什么》里面并没有多少自然风景,在那个年代里,自然风景是次要的,最绚烂的风景是柏油马路里嵌着的碎玻璃(《太阳的碎片》),或是早晨四点钟小菜场里挂出来的猪头肉和带鱼(《红厦》)。彼时彼刻,出现了种种光怪陆离的人造之物,抑或只是粗糙短命的半成品,碎玻璃、褪色灵、火药纸、砖坯,还有菜摊头、肉摊头、防空洞、集体游泳池、冷热车间反射炉……后面一类是地点,是空间,而因为只出现在特定的一段历史里,也变成了一种特殊之物。
在一张张用老底片冲印出来的旧相片中,旧日之物渐渐复原出来,带有特殊的“灵韵”,王小龙赋予它们活的气息,它们由此而跳跃、流动起来,有了形状,有了声音,有了更加夺人心魄的作用力,作者带着读者一起沉溺其中。王小龙说,他尽量寻找荒唐和混乱的年代里的那份欢快,“尽量写得好玩些,讨喜些,不然会被记忆的浪头拍死。”但又怕读者不相信那份欢快的存在。实际上,一种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吸引力恰恰发生了,别忘了这些“废物”就是一代人天赋的用武之地,面对它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体贴亲切,哀乐相知,文中几次提到,“比吃肉还要开心”。虽然时代的列车极为高速无情地驶过后,这些东西连影子都没有留下来,但就是在极度无用与极度用心的悖论之中,一种酷烈的美学诞生了。
如果说娱乐,《大元帅》里的蟋蟀战场可算是纯娱乐了。“大元帅”是一只完美的蟋蟀,”“大得像油葫芦,额头上一点红”,它能为人取得毫无争议的胜利,然而纵然如此完美,它依然象征着童年的失败,当蒙太奇镜头切到多年以后,真正的赌局如火如荼地开始了,却也抵偿不了那种失败的哀恸。
历史带走了这些物哀,带来的是人的命运,《凭什么》中写到的人物如同一位位欢乐英雄,英雄当然是种修辞,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英雄,每个英雄也同时都是小人物。本书作者细察到、记录下的,是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之前,属于这些人物自身的时刻。在贫穷、匮乏、盲目和晦气面前,每个人依然有资格获得生命中的惊鸿一瞥。“死人的事情是常常发生的”,他们是那个时代里的无名者。相比之下,在最后部分几篇里所提到的老肖、老郭、小兰这几位,则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被刻意隐去其名的逝者。在这里,死亡的意义分为了两种,一是无名者的死亡,并没有振拔出世的效果,只是加固了一种宏观的命运的荒诞;其二是诗人、艺术者等的死亡,蕴含着某种精神内容,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这本书横跨了两段有着巨大反差的历史。
在这个意义上,我更愿意把第一种无名逝者的命运看作一种隐喻。那个年代,工厂是唯一的世界、唯一的江湖和唯一的生活,那代人中有些幸运儿得以脱胎换骨,再成为成功人士;而更多的人则随着时代洪流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在平淡的描写中蕴含着惊心动魄的内容。由于有了《你自己走好》《就这么回事》和最末的《搬东搬西》等几篇,整本书便看出其整体性。虽然作者以短小的篇幅,位于“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方式不断呈现人物和物件的细节,但绝不是仅仅到细节为止,慢慢你看出原来这是一个大故事,而且结局不怎么确定。
所以,这就像是一位诗人的速写稿,个人记忆的堆砌是没有问题的,但又同时是普遍命运和感性历史的记录,你自然会想到这本书的诗学意义所在,于是慢慢读,当诗来读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