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李鸿章的冲动由来已久。很久以来,我都陷入对于这个白胡子老头儿的迷恋中。对此,我自己也有些迷惑不解——论长相,他并不漂亮;论文章,他一生留下的诗文极少,前几年出版他的全集,凡2800万字,大部分是奏折、函稿;论名声,他在历史中留下的名声并不太好,可以说身败名裂,尤其在我的中学时代,一提到李鸿章,老师就咬牙切齿,因为中国历史上两个最大的卖国条约——《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都是李鸿章签署的。至于他发起的洋务运动,因为拒绝了政治改革,同样成为讥讽和批判的对象。
但只要在史料中稍加沉潜,教科书的局限性就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了。教科书是结论之书,只提供结论,不负责论证。而对于一个历史的窥视者来说,结论恰恰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人是会思考的动物,每个人都会根据事实本身做出自己的判断,因而最重要的,是事实。李鸿章生逢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敏锐地意识到中国正处于 “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身处这样的大变局,李鸿章出现在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最关键的节点上,试图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这份担当,也是“三千年未有”。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打破传统价值观、促使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伟大先驱。美国前总统克利夫兰对他的评价:“李鸿章不仅是中国在当代所孕育的最伟大的人物,而且综合各方面的性质才能来说,他是全世界在上一世纪中最独特的人物。以文人来说,他是卓越的;以军人来说,他在重要的战役中为国家作了有价值的服务;以从政三十年的政治家来说,他为这个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繁盛的国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认的优良设施;以一位外交官来说,他的成就使他成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引自张明林:《换一只眼睛看历史:外国人评点李鸿章》,长春吉林摄影出版社)
李鸿章为后人诟病的原因之一,是他领导的洋务运动只重器物,不重制度。实际上,兴办工厂、创建海军、培养人才,在当时已经算是离经叛道了。在当时像日本明治维新那样,是根本不现实的,只能进行体制内的改革,循序渐进,摸石头过河。否则,再宏伟的改革蓝图,都会半途夭折。这一点,已经在后来的戊戌变法中得到充分的证明。何况,器物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无一不是观念的载体,中国人重器物,也不仅限于器物本身,比如商周的青铜器,就是国家权力和礼仪的象征。犹如电报电缆瓦解了传统的风水观,和洋务运动中的西洋器物一起进来的,当然是西方的科技、西方的思想。正是由于他倡导的物质革命,导致了科举的终结、新式教育的兴起。
1894年爆发的中日甲午之战,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大挫折,也是李鸿章个人遭逢的最大挫折。它是国家的失败,也是李鸿章个人的失败。李鸿章倡导的洋务运动,与光绪皇帝领导的戊戌变法,因甲午战争的惨败和李鸿章的下台,而没有得到衔接,大清的改革运动断裂为两截,改革力量的分散,又注定了戊戌变法的失败。在《马关条约》上签字的时候,它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变得难以辨认,成为一个“肃”字,这足以表达他当时的心情。
本书的用意,只是为我们观察历史人物提供一个更加妥当的视角,我的导师刘梦溪先生常说,在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都还有宽容之心,抱以“理解之同情”。如果说“同情”李鸿章会遭到某些人的非议,至少“理解”还是应当的吧。理解了李鸿章,我们才能真正的理解那段历史。
《1894,悲情李鸿章》(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自序(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