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孟伶在路上走着。上午中学同学一起送别继良,然后吃饭,现在回家。他住得近,我住得远,我要打车走,他拉住我说不要打车,坐公交车好,然后换地铁。他说,我送你到公交车站,公交车多得不得了,很空的,坐公交车好!坐到人民广场,然后换地铁,很方便的。
我很长时间,要么自己开车,要么别人接送,要么打车,不习惯坐公交和地铁了。现在,看着他的热情,听着他的热情,只好跟着他走。他说,他不管到哪里,都是坐公交车和地铁,坐公交车地铁很有劲的!他有的时候,在马路上,看见人家找不到公交车站、地铁站,他就送别人,给人家带路,也很有劲的!
他高高的个子,是我们班级长得最高的,说话的时候微俯身:“很有劲的!”“很有劲的!”我被他说得也很有劲起来。他还要帮我拎包,我说我自己拎,怎么可以让你拎!
他说,我力气比你大,你一天到晚写作,没有力气,我的力气比你大!
他只有一条手臂,二十岁的时候就被截去了右臂,从此,整个身体就微微往右面斜去,但是他的脸上一直笑嘻嘻,是一种小孩的笑嘻嘻,他长着小孩脸,小孩神情,说“很有劲”时也像小孩,他的牙齿还剩最后一颗,等到一颗也没有了,就更是小孩了,他说:“等最后一颗掉了,我就去装牙齿罗!”
他的绰号叫萝卜头。
他说着,我们走着,到了车站。他说,你坐到人民广场换地铁,很方便的,你也可以坐到淮海路,买点东西,然后再换地铁。他像一个仔细的上海婆婆,而我像一个外地人,我的这个叫萝卜头的同学,这么多年来,怎么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变成了一个这么细致、体贴的人,满心柔和,话语里尽是亲热,上午送继良的时候,排着队,缓缓走到继良跟前,他在我旁边,轻声地对紧闭眼睛的继良说:“继良,梅子涵来送你了。”我的泪水猛然就更多。
上学的时候,我们班级真正干部家庭的小孩只有他和继良两个。也恰好是他们两个,看上去都有些随意、大大咧咧、对任何事情不以为然,而到了后来“革命”的时候,他们又不和“红五类”在一起,反倒混在“黑五类”里,就这样一直和我有亲密的联系。而无论是“黑”是“红”,大家都喜欢他,也都喜欢继良。在班级里,他们两个都没有过“敌人”,中学时代,即便是后来“革命”了,所谓的“敌人”也差不多就是瞎胡搞,但没有办法,即使是瞎胡搞,也终于会有一辈子不愿再见面的,可怜啊,有的时候,“一辈子”竟然就会这样被解释,这真是很没有劲!
车子来了,我上车的时候,孟伶说,下次我还是送你坐公交车啊,不要打车,坐公交车和地铁有劲,坐公交车看马路上也看得清楚,只要两块钱,他的确很有劲得像个小孩子!
公交车上人不多,现在的上海公交车,和以前根本不一样了,不是上班的时候甚至会空荡。我坐在车上看着马路,却是看着看着就又看着很有劲的记忆了。刚才吃饭的时候,孟伶又问我:“你为什么不写我洗白跑鞋的事?你应该写写我洗白跑鞋的事。”
他的那双白跑鞋每天都要被他洗。“革命”的时候学校没有什么人,宿舍都空着,这些宿舍本来都是华侨生住的,我们学校有很多华侨生,现在他们各自回到侨居的国家,我们几个就钻进了一个宿舍待下来,白天在这儿混时间,打牌,或者瞎七八搭地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打牌还会吵起来,因为只要打牌,就一定会有人赖皮,结果就瞎吵。孟伶不瞎吵,他的脾气天生温和,我们瞎七八搭说话的时候,他也不瞎七八搭,他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洗白跑鞋。他每天都穿着那双白跑鞋,其实他跑步很慢,任何一支4×100米的队伍,只要他是其中一棒,那么就肯定是最后一名了,其他三棒无须努力。但是他会打篮球,他是班级篮球队主力,而且他绝不独吞,他经常是别人喊:“萝卜头,投篮!投篮!”他才投篮,结果就经常投中了!喜欢独吞的是胡宁训,胡宁训个子不高,球打得好,但是他喜欢独吞,不过也是经常投中。我们班级的篮球队倒挺好,从不互相指责,因为指责也没有用,谁也不听谁的。
这个萝卜头啊,每天都要拿着肥皂和刷子到水龙头上洗白跑鞋,洗掉了学校很多水,洗好了就放在宿舍窗口晾干,这些窗口以前是华侨生坐在上面弹吉他的,他们唱着:“啊哟,妈妈……”吸引路上的小姑娘,现在是萝卜头的白跑鞋,他的白跑鞋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但是白跑鞋也就是这样被他活活洗坏的。
继良也很有劲,他老喜欢发表演讲,因为他的爸爸大概经常在家里发表演讲,他手撑着腰说:“同志们,”但是他的演讲长度很难超过三句,讲完三句,就不知道再讲什么了,他和孟伶一样,天真得很,像小孩,逻辑简单,大事不争,小事笑笑。我的这两个同学,都讨人喜欢。
我坐到人民广场,走到淮海路买了一点东西,换地铁,到家,是蛮有劲的。我给萝卜头发了一条短信:“我到家了,蛮有劲的!”
他回我:“是很有劲的吧?”